重訪柏格曼的《芬妮與亞歷山大》
一家子三代四代十幾人的故事,電影版本全片三小時卻只是圍繞在這家庭的起起落落,觀眾能隨著家中的姥姥看盡大觀園的起起伏伏,一嘆長詠,又或是隨著亞歷山大嫩稚的外表,隨他的心靈看著這群五顏六色、馬戲團般的男男女女。
筆者自己心中有對柏格曼導演的電影各自的排名。假設自己心中有個列表,總是不會忘記排上其中一、兩部柏格曼的電影,其他肯定擺上費里尼、安東尼奧尼、維斯康堤、黑澤明、布紐爾、高達等等等等(太多了),我想多數的影痴都會做這類的事情自娛吧,隨著電影史愈來愈長遠,列表上當然也愈來愈繁冗,甚至不巧遺忘了某幾部好電影、幾位好導演。
如果是我的話,也許會擺上三部或四部柏格曼的電影,像是《假面》(Persona, 1966)富有未來感與啟示性的雙面人格辯證,像是《哭泣與耳語》(Cries and Whispers, 1972)的多重精神的醜陋與美麗,以及《傀儡生活》(From the Life of the Marionettes, 1980)的精湛濃縮的精神分析,但連我自己都知道,這幾部電影都脫離不開壓抑、逼迫與自戀的自我虐瀆,往往像是鎖在一個房間裏頭自言自語或不停手淫意淫的心理囚犯,來回不斷踱步於狹小陋室之中,卻想像著天外雲端上的舒悠天堂或地底三四層下的炙熱地獄,拿條鞭子笞打肉身,才能自覺活著的血流脈動。
也許一九五零年代末到六零年代的作品,是柏格曼的電影巔峰時期,不僅在賣座或口碑上,以及歷史定位上都富有其意義跟開創性外,但某種程度來說,我覺得是不對的,因為柏格曼歷久不衰的創作歷史,以及電影的全球化、技術的精熟準確,他好似跨度了整個電影史,直到現在,我們仍會討論著他,留戀他,甚至仍趕不上他,因為他就是電影界的一座巔峰。
隨著Bibi Andersson、Max von Sydow在2019跟2020年相繼高齡逝世,影迷眼中浮現的是時間的事實,伴隨著一世代的電影記憶隨著他們留存在史冊上頭,多少的風風雨雨也像是史冊上密密麻麻的文字一樣疏疏密密。愈來愈厚的史冊,精美的書裱內頁,裝也裝不了任何一位影迷心中的鄉愁思念,只能透過不斷閱覽他們過去的影像,好似能夠憶起那年、那事的紛紛與擾擾,如同我們心中的那片湖水的波紋一樣,時盪盪又時止止。
《芬妮與亞歷山大》是筆者用文字誣衊的電影,如今我得收回原初的評價了,但願已是天上之靈的柏格曼會諒解筆者少年心中的輕狂。
《芬》一片以相當大的篇幅講述一家子三代四代十幾人的故事,電影版本全片三小時卻只是圍繞在這家庭的起起落落。先是一家人歡慶聖誕年節,共聚家庭時光,也搬演了一次好似年年都有的倫理劇碼,孩子們拆著禮物,眾大人則喝美酒聊是非,又或是和樂的群舞跑著整棟老房子震動驚醒,又或是好色的老男人追著新來的少女僕人獵著遲暮的豔。老夫老妻、少年少女,老夫配嫩妻,流著傷懷的淚水,交雜著幾滴的歡喜眼藥水,鹹鹹甜甜,酸酸苦苦,度過了漫漫長夜。
姥姥送走了苦哈哈的賭徒教授兒子,送走了喜孜孜的好色痴漢兒子,更送走了舊年的壓抑與新年的佈新,不巧卻迎來的老一歲的黯然蕭瑟,過往劇場舞台上哭笑拿捏,好似也失了準心,到底要哭啼啼還是笑呵呵,自己也不知道,卻只見既是丈夫友人又是自己情夫的他瞌睡連連。
孩子們年輕成長,大房子裡頭的童年,玩樂逍遙的躲迷藏,一夜好夢留人睡。
是演員的兒子卻在床上演出了低俗歡愉,不是演員的兒子卻演出了深情自剖。一個是暴露狂卻又愛躲藏,一個則自大狂卻又易受傷,他們時憂時傷,時喜時樂,看似哭笑卻兼得,看似壓抑又解放。
劇團新年開張,臺柱卻病垮,作為兒子的亞歷山大卻被衰老病體嚇得躲在床底下。
一家人舉行隆重的喪禮,送走了父親遺體。
主教的柔情款待,母親陷入了情網,亞歷山大與芬妮也跟著進入了羅網,住進了主教的家。
主教的家寒如冰霜,灰如土牆,聖經當法典,禮教當教鞭,窗外有鐵欄,樓上有格間。芬妮跟亞歷山大活在像監獄的犯囚,即便是母親也無法將兩人解救,因為他自己也身陷囹圄,無法逃脫,被死死的禁錮。
主教恐怖統治,執鞭打罵,看似過往端莊尊貴的形象也只是曇花一現的演出,過分堅持自己原則,以為掌握了生命真理,以為擁有別人所沒有的謙虛。但他仍隱藏不住那死水固著的心,如他醜陋病態的母親姊妹們,以及盡說讒言狡詐的僕婦們,再多的美對他跟他們家都是多餘的,更別說來自歷代皆從事劇場藝術的新家庭成員。
如果美只是為人收藏的話,成為一張張攝下青春樣貌的照片收藏在相片簿裡頭,成為生命帶不走的回憶,為年老的自己或後輩晚進作為思念哀傷的最佳引線。不僅牽起了過去與現在,又為未來牽起了一絲絲美好的嚮往,好似想要放手不管,卻又私自的將頭望向窗外的綠葉紅花,開始偷偷的沉浸在美夢之中。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夢,成為一名有用的人,建立一個家庭,不要孤老終身,最好可以隨著子子孫孫。我們都該好好愛,主動的愛,而不以愛為理由藉口,施予他人無形的不必要的凝視觀看,因為那是種監視,無形的牢獄。
就算五花大綁,加以緊實的繩索,附上堅固的鐵籠,以及一把通關的匙鎖,仍舊止不住那一個人思想的解放,已超越人世間的凡塵俗事,以飛躍的萬水千洋,找到自己的居所,就算體隳骨腐、心爛脾廢,或肥大不動賴床的無用肢軀。我們都能仰賴思想的活泉玉液,好似一名芭蕾舞者手中的絲綢彩帶,能夠輕易舞圈纏身,也能夠舞出長河大海的浪波滾滾。
《芬妮與亞歷山大》雖然不是筆者心中最愛的柏格曼作品,但能夠在三小時的時間下,毫不間斷,甚至流暢無暇,講述一家子的愛恨交織,以及分明磊落的各個角色。觀眾能隨著家中的姥姥看盡大觀園的起起伏伏,一嘆長詠,又或是隨著亞歷山大嫩稚的外表,隨他的心靈看著這群五顏六色、馬戲團般的男男女女,在他對生死的恐懼中一起長大,更可以相信魔法幻覺的存在,相信想像的無限,好似一閃霹靂啪啦的金光雷電,頓悟了人生的無常與真真假假,既有醜,也有美。我們逃出生命固有的時間監牢,在有限中創造無限,才能自來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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