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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跑教宗:紅塵的滋味


國中有國,是義大利與梵諦崗的趣味連結,與其看著電視新聞,接受資訊,不如主動挖探人間神國的當代迷思吧。《落跑教宗》的選材,就此得著了人間迴響的重量。

唐朝詩人王維寫過:「君知故鄉來,應知故鄉事。」走過一個時代,我們的作品會留下多少時代烙痕呢?關鍵在於創作者的敏感與才情。

義大利導演南尼.莫瑞提(Nanni Moretti)的作品中,一直有著濃烈的時代因素,從《親愛日記》、《兩個四月》、《鱷魚白皮書》到最近的《落跑教宗》,無不如此,他的時代素描,有著個人風味,亦有自身感觸,有時滑稽唐突,有時別含深意,舉重若輕,卻不失國際共鳴。

落跑教宗》核心在於天主教教宗駕崩,各地的樞機主教依例要齊聚梵諦崗,關門密會選出新教宗,電影靈感顯然來自2005年4月若望·保祿二世逝世後,十六天後,選出新教宗本篤十六世的真實事件。不管媒體多發達,不管信徒多渴望,除了梵諦崗的內部人士與樞機主教之外,沒有人知道教宗如何產生的,世人只能「依據傳統」,看著教堂煙囱究竟冒黑煙或白煙來探知,樞機團會議是否已經達到共識,選出了新教宗?教廷的新聞官公開說什麼,就是什麼,真相全都化成一縷白煙,燒成灰,內幕還真是只有天知道了。

七分神秘又帶有三分荒謬,應該就是多數人看待「教宗」新聞的心情,天主教的十億信徒或許無疑,然而南尼.莫瑞提不願意只呆坐電視機前看新聞,他的《落跑教宗》直接從教宗改選的新聞事件出發,把他心中的質疑與感歎,編撰出一部悲喜交織作品。

落跑教宗》的趣味與矛盾在於法國影星Michel Piccoli飾演的Melvill樞機在眾樞機的推舉下,當選了新任教宗,但是他臨陣退卻,不肯面對守候在聖彼得廣場前的信徒與媒體,他的驚惶與叫喊,完全顛覆了犯罪冒險小說常用的奪權陰謀論,教宗寶座曾幾何時成了燙水山芋?Melvill做了一輩子的神的僕人,何以反而對神的信託起了憂惶?他不是英雄,亦完全沒有野心與雄圖,面對著天降大任的付託與榮譽,反而只有「為什麼是我?」與「我做不到!」的疑慮與焦燥,Melvill的怯弱,毋寧是掀開了人間造神的金碧外衣,還原了平凡肉身的本性,讓梵諦崗的神話,得能因為人性的疲軟與鬆動,讓世人有了透過戲劇搬演,重新審視的可能。

南尼.莫瑞提明顯對於教廷是有意見的,但是對於Melvill卻有極深的同情。有意見的部份,他就採用嬉笑怒罵的方式來勾描,例如先以「讀心術」的方式,讓投票樞機的心中獨白:「不要我...不是我。」洩露著這群德高望眾的老先生們戒慎恐懼之心,Melvill中選前的鼓掌聲,黃袍加身前的詠唱聲,在在突顯了眾人如釋重袱的詭異;Melvill的退縮,讓南尼.莫瑞提飾演的心理醫生得到了亮相的機會,卻也突顯了教宗看診,樞機圍繞旁聽的荒謬(誰會在公眾面前,傾吐自己的心虛?暴露自己的弱點?);Melvill落跑後,新聞官可以一手遮天,再找來替身,以食物及窗簾身影來創造新教宗正在沈思祈禱的假象;梵諦崗運作體制的荒謬,更在樞機團的秘密會議無法落幕,不能外出的前提限制下,只好上演排球循環賽與牌戲中,有了荒腔走板的戲弄空間。

那場排球賽看似無厘頭,卻也意在言外地調侃對天主教樞機團的位階權勢(例如,南美洲隊落後十多分,好不容易破蛋時的歡欣鼓舞);那場錙銖必較的牌戲,更也直寫了神的僕人的俗世心腸,南尼.莫瑞提百無禁忌的塗抹手法,讓《落跑教宗》有了讓人發噱的喜趣能量。

但是,Michel Piccoli的Melvill樞機角色卻適時平衡了電影的傾斜角度,他的出走,有如迷途羔羊,尋找慈光指引,他在公車上的獨白,有如真情告解,少了悲涼,盡得真摰智慧;他在路邊得聞天籟的喜悅(導演找來Mercedes Sosa演唱「Todo Cambia(一切都在改變)」一曲,搭配冒牌教宗播放音樂以娛樞機的平行剪接,都讓古老的教廷體制與包袱有了鬆脫的可能);夜宿旅館的他被激進的舞台演員驚醒,卻也只有他懂得接腔對話,因為對方看似歇斯底理的獨白,其實是在背誦俄國劇作家契訶夫的《海鷗》台詞,只有他是知音,懂得人家的吶喚,他的接腔,其實喚醒了他舊時的演員夢,深濃的紅塵眷戀,成了他人生迷航的唯一溫暖,但他終究未能一圓演員夢,只能坐在舞台下看戲,對戲劇的最愛與殘缺,竟在此時與教宗寶座的滋味有了平行對話的互補作用了。

落跑教宗》的結尾在人神拔河中找到了讓人深思的聚焦點,Melvill可以接任為教宗,卻也坦承自己無能替世界指引明燈,他是神的第一位,也是最後一位僕人,但是僕人就是僕人,沒有神格,沒有神力,他的示弱,顛覆了教宗的神味,不復舊時威嚴,更讓其他樞機憂惶,但他摔脫了舊昔框架,反而有了老子在道德經中所說的:「夫唯不爭,故無尤。」的境界了。

作者:藍祖蔚 【藍色電影夢】

本期焦點-【v.375】 2012/12/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