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人生:父子觀影記
我很少替書寫序,這本《父子影癡俱樂部》因為勾起了父親帶著我,以及我帶兒子去看電影的心緒,於是有了寫作的衝動,今天亦是父親辭世的第十一周年。
小時候,都是父親手牽我走進電影院去看電影,長大後,卻忙著牽女朋友的手去看電影,後來,父親牽著孫子的手走進戲院,看完生命中最後兩部電影《鐵達尼號》與《天堂的孩子》,我們一家的觀影情緣,就是這樣牽手相傳的。不長的書介文字,卻也收容了我成長的經驗與回憶了。
十年一世代,每個世代各有不同的流行與文化趣味,你要如何向比你年輕三到四個世代的孩子,一起分享美麗,共同歡呼?這不是加拿大作家David Gilmour曾經思考過的議題,亦是多數成人面對孩子難免有過的困惑。 父親帶著我去看《第七號情報員》時,面對烏蘇拉.安德絲穿著白色三點式泳衣亮相時,我清楚感受到父親的焦慮(讓才七歲的孩子看到豔情挑逗的女性胴體,合宜嗎?);多年後,我同樣帶著七歲的孩子看起《異形》時,看著孩子畏縮在我懷裡,遮著雙眼等待異形從人的胸口跳蹦出來的驚悚畫面時,我同樣有著做父親的焦慮:此時讓孩子看這些電影合宜嗎?
什麼時候,看什麼樣的電影才算合宜呢?這個問題後來進到大學,開起「電影賞析」課,面對年紀至少比我年輕了卅歲的學生,才有進一步的思考與認知。
我不曾忘記,放映《2001:太空漫遊》時,不到二十分鐘,全班同學已然睡去大半的課堂經驗。唯一清醒的時刻,可能只有片頭九大行線連成一線,在太陽光中甦醒過來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序曲」和太空船在空中遨遊的「藍色多瑙河」音樂片段。
我不曾忘記,放映《夢幻騎士》(The Man From Lamancha)後,走廊上傳來同學們學著男主角彼得.奧圖的唱腔高歌起:「Dulcinea,Dulcinea!」雖然,我真正想讓同學們擁抱的是「The Impossible Dream」的熱情。
要論影史上的地位,《2001:太空漫遊》比《夢幻騎士》高上不知凡幾,實際上的觀賞反應,卻可能相反,通俗到幾近簡陋的《夢幻騎士》卻比《2001:太空漫遊》多了讓人容易親近與接受的浪漫與俗豔,共鳴因而多了。
我不曾忘記,同學們看完《單車失竊記(Ladri di biciclette)》後,眼眶溼紅地討論起在人群中看著父親被人揪著打的受傷眼神,黑白的老電影,單音軌的拉丁語,從來都不是障礙,更絲毫不影響年輕人對該片的喜好。
我亦不曾忘記,《熱情如火(Some Like It Hot)》最後一幕引爆的滿堂笑聲。那是男扮女裝的傑克.李蒙開著遊艇逃避了黑道追殺之後,想要以自己會抽菸等理由婉拒富商Joe Brown求婚,Joe Brown卻絲毫不為所動,最後只能憤而摘下假髮,大聲說出:「我是男的。」Joe Brown卻不以為異地回答說:「沒有人是完美的。」
《熱情如火》和《單車失竊記》都是經典黑白片,色澤不是問題,趣味才更重要。
《熱情如火》屬於操弄性別倒錯的情境喜劇,比利懷德的編導技藝,編織出一個將錯就錯的連環機遇戰,搭配瑪麗蓮.夢露(Marilyn Monroe)無邪糖嗲的神韻,和凹凸有致的惹火身材,電影的逗笑喜樂效果,已臻化境;站在二次大戰後的義大利廢墟中的《單車失竊記》則是全然不同的素樸情境,那台腳踏車是義大利影星Lamberto Maggiorani飾演的Antonio Ricci養家活口的最後工具,一旦被偷,肯定生計無著,妻小挨餓,山窮水境的絕望壓力,讓臨時起意的偷車記,凝聚了觀眾焦急的同情與關注,物質的價值與生存的壓力,悄悄穿越了時空,繼續感動著不同世代的觀眾。 但是這些現象都不足以解除我的上課焦慮,要選什麼樣的經典作品給學生看,孩子才不會睡著,要如何導覽,才能讓學生看得津津有味,願意熱烈討論呢?依照電影編年教起,從紀錄片、黑白片、默片開始放起,年輕人可能很快就索然乏味,懶得再來上這門學分數不足以影響畢業的選修課,與其先讓大家看經典卻緩慢的《大都會》或《波坦金戰艦》,不如換成《重裝任務》或《鐵面無私》,再來對照那幾段重拍的經典場面;同樣地,挑揀《殉情記》、《Romeo + Juliet》或《莎翁情史》都絕對比義大利導演Renato Castellani獲得威尼斯影展金獅獎的《羅密歐與茱麗葉》來得討喜,而且討論的層面會更寬廣,當然,如果再花一點心思和力氣,拿起莎士比亞的原文,對照每個版本的電影,比較一下不同世代的人們如何解讀與重建羅密歐狂戀茱麗葉的舞會經典橋段,就有更多的香氣四溢了。
David Gilmour在電視上製作主持過介紹藝術的節目,也是電視新聞雜誌節目「The Journal」的專業影評人,對世界電影涉獵極多,在自傳體的《父子影癡俱樂部(The Film Club)》一書中,細述了他同意讓十七歲的孩子休學一年,條件是要陪著他一起看電影,他面對的同樣是挑什麼樣的片子孩子才想看(不會想睡)?看過之後才想討論(有共鳴)的難題。
父子同看一年的電影成了他和孩子的親子對話歲月,有趣的是他揀選電影的方式,以及對孩子解說電影的切入角度,David Gilmour的聰敏在於他選用了新的溝通方式來書寫電影短評,是的,《父子影癡俱樂部》不只是一部親子成長回憶錄,而是夾議夾敘的新影評。
電影史的名詞與知識,對年輕人而言往往是遙遠又無趣的負擔,David Gilmour必需在一百字之內完成他的選片推荐(才能吸引兒子),看完電影之後,再用最多三個問題的方式提示電影的精髓與趣味(才沒有浪費這段時光),對我而言,David的簡報與提示才是《父子影癡俱樂部》最精彩的「電影簡史」,至於發生在他們父子周遭的生活點滴,則如同每部電影之間穿插的生命短片,串聯,也呼應著電影片的主題。
電影可以一個人看,可以父子(或父女/母子/母女)一起看,片單是重要的,導覽是必要的,討論是勉強不來的,《父子影癡俱樂部》提供的是一種擁抱電影的方式,David Gilmour對每一部知名電影的簡評,亦讓人能夠享受畫龍點睛的趣味,那是電影和文字相輔相成的意外收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