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臉》:混血浸染的文化
電影導演讓觀眾看見的只像是浮在水面上的冰山一角,底層的深遂廣奧,只能留待觀眾自行發掘了。
熟悉蔡明亮作品的影迷,可以清楚地從《臉》中撿拾他過去創作的主題,看到更熟練、精準與華麗的呈現方式;初識蔡明亮的影迷,則是直接進入到蔡記電影工作坊,瀏覽他最純熟的影音境界,而且是面對「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的立體浮雕。
原生創意是藝術家最珍貴的動能;熟能生巧,則是藝術家登堂入室的要件,法國羅浮宮投資及收藏蔡明亮的《臉》,無非就是金主看中了藝術家的風格,因而促成了又一件藝術品的完成。
熟巧只是技藝,能讓藝術品更加精湛,關鍵還是在於原生創意,蔡明亮這次選擇的是用「混血」與「浸染」工法書寫地球村居民的共同心聲:激情、寂寞、困頓與老杇。
電影的魅力主要來自於「放大」,美麗、醜陋和欲望,都在大銀幕的放大效應下加速了血脈奔騰的張力,其中,演員的臉蛋就像一具強力磁鐵,吸聚了觀眾的關注與想像,也放大了臉蛋底層隱藏的愛憎密碼,青春因此必要,完美因而不可或缺。
對完美臉蛋的仰慕,主要魅力來自青春與新嫩,法國文化評論家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在「嘉寶的臉蛋」一文中曾經精準寫出了觀眾的肉體崇拜心理學:「人會在人的影像中迷失,有如迷藥一般。臉孔代表一種血肉的具體呈現,既難以觸及,又難以拋棄…嘉寶的臉蛋則仍帶有優雅情愛的規則,臉上的血肉給人一種毀滅性的感覺。」
蔡明亮的《臉》除了不吝歌頌女主角拉蒂亞卡斯塔幾近完美的青春容顏(事實上,影史上動人的青春記憶都有相似的選擇或推荐),也以極大的篇幅讓李康生的臉部線條與肌膚曲線有了對話空間,但是他關注的不只是青春極盛,他還關注春春不再的生命流年,不論是已經攀過生命黃金嶺的芬妮亞當、尚皮耶.李奧或娜坦麗貝葉,或者垂垂老矣的珍妮摩露,從中景到特寫,每一張臉龐都蘊含著蔡明亮的記憶與歎息,記憶是來自他們青春極盛時,曾經從視神經傳染到腦神經與左右心室的騷動(不論那是來自《四百擊》、《夏日之戀》或者《綠屋》的驚豔),歎息則是即使絕美的生命也終必來到不可迴避的歲月彎轉,老杇誠然無法抗拒,衰頹的容顏底層卻也蘊藏著生命交響樂的終極樂章。
影迷不一定知道(也不必知道)拉蒂亞卡斯塔是何許人,然而光靠臉蛋與胴體散放的光與熱,感動的能量便已足夠;影迷若是不知道法國導演楚浮與芬妮亞當、尚皮耶.李奧、娜坦麗貝葉或者珍妮摩露的情愛與合作關係,卻勢必少了勾動與連想的樂趣,完全無法感受蔡明亮對望著這一張張老臉背後的深情了。
是的,這就是明現在《臉》的電影膠捲上的文化鴻溝,創作者做了選擇與安排,如果你只看到了黃昏龍鍾,就失落了潛藏的深情密碼,如果你不僅看到了歲序斑駁,也順著歲月年輪找出了這一張張臉蛋曾經有過的熱血榮光歲月,或許就有了發現冰山底層的驚歎。畫家不必告訴觀者每一張人物肖像的來龍去脈或者背景故事,他在職責只在蓄積能量,充填密度,至於每一幅人形畫作的底層意義,只能留待解說員或有心人去按圖索驥,或者考據比對了。
然而,看得見的是這一張張明星的臉與身影,看不見的卻是楚浮的影響力,《臉》構築的文化工程其實是台灣與法國兩個不同世代的電影文化的大匯流,青春時期觀看楚浮電影的感動,激化也影響了蔡明亮的創作視野(這也是芬妮亞當在台北看見楚浮的圖文書時,不禁脫口而出:「原來你也在這裡。」那是蔡明亮非常誠實的文化流動告白,青壯時期的蔡明亮是如此自在地回到楚浮遺留的文化沃土上,撿拾枯藤老樹,重建也歌詠了他的青春記憶,也書寫了他對生命年輪的真誠感受。
少了楚浮的文化連結,就少了對《臉》的文化浸染感知,但是做一位台灣文化的創作者,他不會忘記自己的主體論述,當仁不讓地引進了過往作品中的李康生、陸弈靜、楊貴媚和陳湘琪,讓他們臉蛋與身影同時烙印上自己的手痕印記,當然,即使是馬來西亞的Norman Atun也都有了適度的胴體顯影。
創作河流從楚浮碼頭流經了蔡明亮碼頭,再回流到楚浮灘頭,歲月不同,密度不同,但是混合的力量已然成形,那正是後現代藝術「拚貼」本質,那正是《臉》做為羅浮宮典藏作品的文化意義,那一切就像拉蒂亞卡斯塔嘟著嘴,模彷起歌星張露(港星杜德偉的母親)唱起「你真美麗」的趣味所在了,歌是中文歌,臉是法國臉,臉歌合一的混血效應,成就了《臉》的趣味與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