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逃出絕命鎮》:你是我們的容器
重溫《逃出絕命鎮》,依然覺得這部片的劇本結構完整,細節處處,充滿批判性與想像力。《逃出絕命鎮》用驚悚科幻元素包裝黑人議題,電影裡的黑人不再是一個「人」或「一個群體」,他們只是物件,供白人挑選與替換的物品。
重溫《逃出絕命鎮》,依然覺得這部片的劇本結構完整,細節處處,充滿批判性與想像力。
(1)電影開場,年輕黑人男子安德烈在白人社區遭人擄走,背景播放的歌曲是 Flanagan and Allen 演唱的「Run Rabbit Run」,曲調輕快(一如本片的驚悚喜劇調性),但歌詞內容卻是農夫獵捕兔子,兔子驚慌逃跑的暴力之夜,呼應安德烈(以及所有受害者)的處境。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SXmk8dbFv_o
「在這座農莊的每個星期五
那是兔子肉派日
因此每個星期五
我早早起床,並哼唱著這首歌
跑,兔子,跑,兔子,跑跑跑
跑,兔子,跑,兔子,跑跑跑
碰,碰,碰,碰
農夫開了好幾槍
跑,兔子,跑,兔子
跑,兔子,跑,兔子,跑跑跑
別給農夫太多的樂趣
就算沒有肉派 他日子也能過下去
所以兔子快跑 跑,兔子,跑跑跑」
(2)白人女性蘿絲帶著黑人男友克里斯回家拜訪父母。電影前半場,蘿絲不斷表現出她對克里斯的體貼,包括不希望對方抽煙,或是有白人警察要查看克里斯的 ID 時,蘿絲會出言制止警方的盤查。表象的體貼,掩飾的是內在真正的目的,克里斯的身體要夠健康,才能「賣出」好價錢,阻止白人警察查看克里斯的 ID,是不讓警方掌握克里斯的下落。
《逃出絕命鎮》其實非常的陰謀論,它告訴黑人觀眾,如果有白人無條件地對他們好,記得細想一下:「他們(白人)在背後盤算什麼?打什麼主意?」
(3)「如果歐巴馬選第三任,我爸會投給他。他有夠愛歐巴馬。」蘿絲跟克里斯說她父親不會歧視黑人,還說父親愛死歐巴馬。票投歐巴馬是不是就代表對黑人族群沒有歧視?最厲害的催眠術,就是用一個代表人物來說服(安撫)群眾:「瞧,黑人都能當總統,美國沒有種族問題了啦!」但殘酷的現實是,黑人在美國社會的地位依然不如白人,依舊受到欺壓,而近期美國發生的警察過當執法事件,只是再次凸顯「歧視不再」不過是一種假象。
(4)克里斯來到蘿絲的父母家,她的父親立刻迫不及待地帶著克里斯參觀他們的住處。蘿絲的父親迪恩常常去海外旅行,並且購買當地紀念品,他對克里斯說:「能夠體驗他人的文化是一種享受(特權),不覺得嗎?」回應到《逃出絕命鎮》劇情:對於這群富有的白人(還有一名亞裔人士)來說,購買並侵佔黑人身體,是他們全新的「文化體驗活動」。
(5)迪恩跟克里斯提起父親的往事,他說父親年輕時曾是田徑選手,只是在奧運資格賽中以些微差距跑輸傑西歐文斯(知名黑人運動選手)。隨後,在飯桌上,蘿絲的弟弟傑瑞米問起克里斯有無運動,克里斯說他小時候練過柔道,傑瑞米說:「以你的身形和基因組成,如果將身體逼到極限,我指的是真正的鍛鍊,不是玩票性質,你可以練成一頭野獸。」無論是迪恩或是傑瑞米,這家人跟克里斯討論的話題都圍繞著黑人肉體的潛力與可能性打轉,清楚指出他們為何專挑黑人族群下手。
(6)蘿絲家的黑人園丁三更半夜在練跑步,廚娘則以充滿自戀的眼光看著窗戶倒影中的自己。園丁和廚娘其實是蘿絲的爺爺和奶奶,曾經是運動健將的爺爺,終於能夠再次疾速飛奔,而老朽的奶奶,終於能夠再次擁有緊實的肌膚。也難怪他們對全新的身體與樣貌如此地迷戀。
(7)蘿絲父母家舉辦盛大派對,照理說,客人抵達時,應該由主人迎接,蘿絲家卻是由園丁去迎接客人,而從客人與園丁的熱情與熟稔互動,彷彿這名園丁是家中的一份子。另外,克里斯覺得蘿絲父母家中接觸到的黑人都「怪怪的」,那種怪的感覺,透過穿著打扮、肢體動作、還有語言單字的使用,讓克里斯覺得這些人「不太像黑人」?
《逃出絕命鎮》的厲害,在於片中塞滿各樣的視覺或聽覺細節(兩個族群的文化差異),交由觀眾自行去體會它暗藏的意義。
(8)蘿絲將克里斯介紹給一對白人老夫婦:高登和艾蜜莉。高登與克里斯的對話充滿玄機(每一位賓客與克里斯的對話其實都有意思)。高登先是注意到克里斯的握手很有力,接著詢問對方有沒有玩高爾夫球。艾蜜莉接話說丈夫年輕時是職業高爾夫球選手。高登跟克里斯說:「我現在揮桿已經不太行了,但我知道老虎伍茲喔。」艾蜜莉強調高登很崇拜老虎伍茲。接著,高登問克里斯能不能擺個打高爾夫球的動作給他瞧瞧。
這場戲乍看是一對白人老夫婦試著用老虎伍茲拉攏他們和克里斯(黑人)之間的距離,但隨著劇情推演,我們才知道這場戲的目的是「驗貨」,查看克里斯是否符合高登的需求,適不適合成為他的新身體(高登或許想要利用克里斯的年輕身體成為另一個老虎伍茲)。
(9)「別擔心,我不會抓耙子。」克里斯。
「抓耙子?」喬吉娜。
「告狀。」
「你是說打小報告。」
「對,我不會跟任何人打小報告。」
「喔,別擔心,我無須向任何人報告任何事。」
「是的,我只是有時候,在白人太多的地方會感到緊張。」
非常非常喜歡這場戲。一是喬吉娜對黑人族群用語的不熟悉。二是黑人族群對「白人的焦慮」,竟讓喬吉娜短暫回神,訴說對白人的焦慮(黑人族群長年累積的深層恐懼意識),竟突破了蘿絲母親施予的催眠控制。
(10)派對上,一名亞裔客人問克里斯:「你覺得身為非裔美人在現在的社會中,是好處還是壞處多一些?」由一名亞洲人詢問克里斯這個問題格外有趣,亞洲人是否覺得相較於黑人,他們在美國的社會地位又更低階一些?因此想要藉由替換身份,來提升自己的階級?
(11)賓果(競標)會上,「買下」克里斯的是哈德森畫廊的老闆:吉姆哈德森。克里斯是攝影師,吉姆哈德森是盲眼的畫廊老闆,熱愛藝術的吉姆哈德森選擇克里斯作為自己重生的替代品,一點都不意外。
(12)克里斯內心藏有負罪感,童年時期,母親發生車禍,他沒有報警尋找母親,害怕會有不好的事情發生。長大後的克里斯總會忍不住自問:假如當初能夠勇敢點,能夠報警找母親,是不是母親就不會錯過黃金救援時間,就能撿回一條命?
小時候的克里斯不敢面對恐懼,一直看電視假裝一切無恙(裹足不前),對照的是長大後的他,差點被一群白人佔據身體,這一次他不再被嚇傻,而是確實做出反抗。反抗,是克里斯的成長,也是《逃出絕命鎮》的重要精神,不要習慣白人給予你的催眠,要認清現實,並且不斷去衝撞錯誤的現狀。
(13)早年美國黑奴都在幫地主採棉花,如今克里斯卻靠著棉花躲過一劫,以白人之道(為白人地主採集)還治其身(成為自救的武器)。
(14)蘿絲是家中負責把黑人帶回家的引誘者。她不只和克里斯有過關係,也和園丁與廚娘有過關係。這麼一想,《逃出絕命鎮》偷渡了亂倫的議題,蘿絲與她的家人即是皇族,毫不介意可能的近親關係。
(15)克里斯從催眠中甦醒,他的新宿主安德烈透過攝影機向克里斯解釋事情的始末,表示替換身體有三個步驟,分別是催眠、心理建設(被催眠者越是接受現狀,替換狀況越好)、凝結(合而為一)。這三個步驟,其實就是殖民的過程簡史。「催眠」:武力入侵,控制受殖民者。「心理建設」:馴服受殖民者,要他們不再反抗(改變文化,例如台灣施行的「國語運動」)。「凝結」:拔除掉受殖民者的主體意識(例如本片抹除掉黑人意識),只留下控制者宣揚的意識(如本片的白人主義)。
《逃出絕命鎮》用驚悚科幻元素包裝黑人議題,電影裡的黑人不再是一個「人」或「一個群體」,他們只是物件,供白人挑選與替換的物品。
(16)我有時候覺得 Happy Ending 會削弱一部影片的力量。經典恐怖片《活死人之夜》結局,黑人男主角好不容易躲過活屍攻擊,最後卻死在白人搜救隊的槍下。如果當年的電影結局讓黑人男主角順利活了下來,肯定會大大削弱影片的震撼力與影響力。回到《逃出絕命鎮》, Jordan Peele 導演其實有拍不同結局,其中一個結局是克里斯被捕入獄服刑,但導演覺得這個結果太悲情,才換成我們現在看到的版本(羅德神救援)。
我真心喜歡這版結局,克里斯就該活下來,因為黑人族群已經悲情太久了!
(17)儘管克里斯活了下來,但安德烈等已經換腦過的黑人,這輩子就只能活在意識的黑洞裡面吧(好恐怖喔...)。不過我也在想一個情境,思想是白人但外表是黑人的安德烈,跟一個外貌大他很多的白人婦人(妻子)在一起,會不會有天他們外出時被警方攔下,剛好碰到一個有種族歧視問題的警察,警察看不慣黑人跟白人在一起,因此對其實是白人的安德烈百般刁難甚至施予暴力?或許要到那個時候,侵占安德烈身體的白人老翁,才會深刻體認到黑人族群的問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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