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麗之墓》無法逃脫的長夢
當阿珍說:「我是這裡唯一醒著的人」的台詞時,我為她感到心疼,還有什麼比眾人皆「睡」我獨醒更令人悲傷與惶恐的呢?誰才是沉睡者,誰又是真正清醒的人?我們都是在華麗之墓之上沉睡的人,以為自己醒著,其實不過是在一場長長的夢中徘徊。
我想我這輩子大概永遠看不懂阿比查邦韋拉斯塔古(Apichatpong Weerasethakul)導演的作品,敘事太過碎裂而隱喻與暗示佔據全片,難以被輕易解釋、我也不敢推薦他的作品給朋友,因為朋友看完電影可能會追著我打(除非本來就是阿比查邦導演的影迷,哈);但,我也永遠不會討厭導演作品;看不懂又如何?如墜迷霧的混亂又如何?導演新作《華麗之墓》依然看的我深深著迷。
《華麗之墓》敘述長短腳女志工阿珍在醫院幫忙照顧一群長時間沉睡的阿兵哥們,阿兵哥們偶爾會醒轉一段時間,接著又無預警沉沉睡去,阿珍和其中一名士兵阿義朝夕相處,產生如家人情人般的親密感,一天,寮國女神姊妹現身阿珍面前,女神告訴阿珍,阿義的嗜睡症永遠不會好,因為醫院就建在逝去國王陵寢之上,國王吸取阿兵哥的精力,要他們持續為他作戰;而能夠與亡者或失去意識者溝通的靈媒阿金問阿珍,妳願不願意透過我的雙眼瞧瞧阿義在夢中看見的景象?阿珍跟著阿金在一座公園中,神遊奢華的舊時皇宮......。
「將軍渺小如蟻卻被盛待,貧民多如山丘卻視而不見。」
有沒有覺得《華麗之墓》劇情很神奇?又是神祕怪病,又是憑空現身的女神,又是靈魂出竅與神遊太虛,這種種奇異而難以連貫(解釋)起來的劇情,卻總在某個時間點,在我內心亮了一盞燈;一如陷入睡眠的阿兵哥們,他們無法甦醒,身不由己的被病痛糾纏(或說被死去國王召喚),然而醒著的人,如阿珍和醫院的護士們和所有活著的人,他們就真的自由嘛?阿珍不也深受病痛所苦(長短腳),她能抗拒/克服身體的疾病嗎?阿珍和阿義去戲院看電影時,正片播放前,所有觀眾馬上從戲院站了起身,是因為準備播放國歌,對威權體制的自然服從反應?夢中的阿義被國王控制,現實生活中的人,不也無法逃離威權體制?
《華麗之墓》裡,醫生用機器紓緩阿兵哥的呼吸,讓他們不受惡夢侵擾,而病床旁的燈飾,顏色不斷轉換,安撫沉睡者的心靈;病房中燈光轉換的器具與熟睡的病人,透過剪接與五光十色的外在世界霓虹燈產生連結,像不像在暗示人心沉迷於各種娛樂,而疏於追求心靈的充實?像不像在暗示睡著的阿兵哥們,至少知道自己在追隨(遭受控制)什麼,但是醒著的人,知道自己被什麼控制著嗎?知道自己的心被寂寞綁架嗎?所以才會有這樣多的「尋找外籍歐洲老公」廣告、知道自己的心被娛樂綁架嗎?所以每天出入聲光場所,渴望被催眠被麻痺,好讓自己抽離掉現實生活的難、知道自己被科技被國家機器被追求幸福與美貌的大量廣告所綁架嗎?所以樹木森林慢慢消失了、所以國家與財團大喇喇在民眾眼前挖掘土地而無人抗議(土地開發)、所以我們都想要被愛、想要知道沉睡的老公是不是有小三、想要塗抹更多化妝品在臉上好讓自己永保青春美麗.....。
誰才是沉睡者,誰又是真正清醒的人?我們都是在華麗之墓之上沉睡的人,以為自己醒著,其實不過是在一場長長的夢中徘徊。
「當你沉睡時,城市就算燈火通明也顯得黯淡。」
《華麗之墓》看的我感動,我實在很愛阿比查邦導演對角色的溫柔,就像那些素顏現身的女神們或據說擁有通靈能力的阿金,她們是女神或神棍一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寂寞的阿珍在這些人身上得到她渴求的慰藉,慶幸自己沒有被世界遺棄;當阿珍說:「我是這裡唯一醒著的人」的台詞時,我為她感到心疼,還有什麼比眾人皆「睡」我獨醒更令人悲傷與惶恐的呢?而當阿金(或說被阿義附身的阿金)親吻阿珍那雙臃腫的長短腿時,阿珍的落淚,也就格外叫人動容(不捨),能夠被這樣無條件的接受與珍惜與呵護,難道不是最美的一件事?不正像是一場最美最美的夢?(呼應到後來「被阿義附身」的阿金幫阿珍洗腳一幕,也就有回報與付出的意義)
對我來說,沉睡的阿兵哥可以是逃不過更大權力控制的枷鎖的無奈(阿義在睡夢中流下的淚水,道盡他的無能為力),也可以是「戰後創傷症候群」的隱喻,他們一輩子都逃不過戰爭在心中投下的陰影,身體很自然地拒絕甦醒。而阿珍片末用力凝視的雙眼,或許不是入夢(阿金眼中景象),而是探入表層深處靈魂(真相)之意吧。
《華麗之墓》不是一部好消化的作品,它的技術面有著明顯失誤(阿珍和阿義在夜市吃飯時,來往路人都會偷看鏡頭)、它的故事像夢一樣,形狀模糊,可以被任意解讀、它的演員演技生澀(湖畔旁「大風吹」那場戲雖有人/歷史/事件不斷輪迴之意,很有舞台劇風格,但演員走動的態度就是看著有些尷尬),但某些段落又能綻放出力量;當初選看《華麗之墓》就猜到這會是一部雷片,看完之後也確實就是部雷片,但雷片是什麼?與其看一部不上不下食之無味的作品,《華麗之墓》的存在至少讓我看到電影的多種可能性,讓我明白觀看電影其實是可以很天馬行空很有趣的一件事。而這樣的心情,也正是畢贛導演的《路邊野餐》帶給我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