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祖蔚評《一路順風》:藝師的大器
暴戾與荒涼是鍾孟宏電影中永不缺席的角色,也因為暴戾與荒涼,鍾孟宏佔據了台灣影壇少有美學山頭,那是專屬藝師的山頭。如果《再見瓦城》趙德胤是詩心獨具的當代詩人,《一路順風》的鍾孟宏就是當代藝師,整體視覺風格和表演質感是2016年台灣驕傲。
暴戾與荒涼,是鍾孟宏電影中永不缺席的角色,也因為暴戾與荒涼,鍾孟宏佔據了台灣影壇少有的美學山頭,那是專屬藝師的山頭。
鍾孟宏的《一路順風》是一部黑社會電影,核心的、邊緣的、沾鍋的黑社會全都糾纏一氣,有時荒謬,有時血氣,荒涼卻是不變的本質。至於全片演員的集體表現,更是精準呼應著暴戾與荒涼的氣韻,若非金馬獎偏愛個人,不愛集體,《一路順風》該獲得肯定的是集體表演獎,演員各有強項,卻又極其統一(納豆不是配角,是主角;最搶眼的配角是陳以文,但是梁赫群亦不遑多讓),追溯源頭,又得歸功導演鍾孟宏的調度與調教功力了。
《一路順風》最有趣的論述應是鍾孟宏書寫黑社會的筆力:猜疑。因為,時而驚悚冒汗,時而哭笑不得,猜疑可以如此多元,猜疑可以如此波光瀲灩,既大器,又好看。
戴立忍飾演的「大寶」在泰國險遭不測,主因是對方起了疑心,但也因為他走了一趟鬼門關,才對司機小吳送行時的那句話:「一路順風。」起了疑心。這麼平常的話會有鬼?是的,心中有鬼,見啥都是鬼。
正因為猜疑成性,大寶才會用電話「遙控」來指揮素昧平生的納豆來運毒,號稱「遙控」,實則一路尾隨,一路監控。
猜疑來自「不安」,不管是當下或者未來。所以庹宗華飾演的「庹哥」有一張十多年來沒拆過塑膠封套的長沙發,從「拆了就舊了」到「拆了就慘了」,從迷信到禁忌,都在視覺奇觀之餘,滲透進讓人歎息的黑色幽默。
也因為不安,大寶頻頻往外張望的眼神,就讓庹哥頓時變了臉,黑道人生的瞬息萬變,就此一箭穿心。
然而猜疑也可以在忐忑中衍生幽默趣味。奉命運毒的納豆,正在街頭徘徊,越不想張揚,越惹人猜疑,許冠文飾演的老許洞穿用心,忽前忽後,再乾脆車圍堵人,活逮納豆,連車子都可以演戲了,那可是擅長黑色幽默的鍾孟宏導演,再上層樓的精彩調度了。
至於老許怎樣走都順路,就是要接這檔生意的死皮賴臉,看似機關算盡,其實是要讓納豆的算計與猜疑,有一些伸展手腳的空間(因為他不笨,他另有盤算),納豆要在面無表情中偷渡自己的鬼靈精與壞心思,那種不去演戲的內歛與壓抑,堪稱是納豆最不納豆的表演,殊為不易,但也要知音才能看透他的琢磨有多深了了。
至於納豆和老許誤闖靈堂的那場戲,有著誤踩雷區,卻想盡辦法不讓引爆的殺氣騰騰,在黃健煒堅持又不失禮的層層進逼下,讓人冷汗直淌,卻始終保持彈性的迴旋空間,則是鍾孟宏獨樹一格的黑色幽默了。
不過,兼任攝影(化名中島長雄)的鍾孟宏的真正功力還是在於他用「濾鏡」來包覆了絕望的宿命,陰鬰又沉重的暗褐色調,精準鋪陳了「歹路不可行」的氛圍,此時,他再用看似「窮鄉僻壤」,實則「詩意惆悵」的選景,呼應了「荒涼」與「敗壞」的主軸。
同樣地,《一路順風》亦可規類為一路南行的公路電影,鍾孟宏從絕望的城市到空曠的鄉野,都是藉景言情的高明書寫,一如那座廢棄遊樂場中的黑道基地,一如那座有保齡球道和長沙發的黑道老巢,《一路順風》的美術視野早已脫離了寫實,堂堂進入寓言殿堂,每一幕都能捉緊目光與人心,格局之大,堪稱2016年的台片之最,亦是我以「藝師」尊之的緣由。
至於曾思銘的音樂,則是「男人」心緒的多元變奏,從樂器選用上就可見他的巧思,譬如採用了罕見的俄國「Balalaika」琴,三弦撥動的另類琴音,就讓電影空間多了軟中帶硬的魅力。至於黑道對陣時的電音噴發,至於日語歌曲「昴」的適時介入,更是鍾孟宏每片一曲的獨到品味,歌詞中透露的悲涼意味:「閉上雙眼/什麼都看不見/如果睜開悲傷的雙眼/除了前面荒野的道路/什麼都看不到/啊 命運破碎離散的星兒啊/至少寂靜悄悄地/照耀我身啊」都是何其深厚的影音對話!同樣一首曲子,馮小剛在《非誠勿擾》中搭配男人的眼淚,如今《一路順風》沒有淚流,撕痛的感覺,更猛更辣,格局更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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