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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祖蔚評《我要復仇》:殺意的拼圖


高雄市電影館策畫的《激情日本-今村昌平的映畫浮生錄》正在高雄映演中,因為這個活動,我慶幸自己趕上了今村昌平的經典《我要復仇》。

只有敘述,沒有結論,只有拼圖,卻無全圖。日本電影大師今村昌平的《我要復仇》透過斷裂的剪接,見肉見血的殘酷重現,讓犯罪電影有了令人窒息,又充滿好奇的凝視,至於男主角緒形拳對連續殺人犯的詮釋,更讓人有著不知何時會起殺機的冷澟寒顫。

我要復仇》取材自1963年的「西口彰殘殺五人血案」,緒形拳飾演的殺人兇手榎津巌一開場就已警方逮捕,但是他冷靜地坐在警車裡唱著歌,消遣著年紀比他大,肯定也會活得比他久的押解警探,是的,他不鳥警察,更不鳥人生,問他為什麼要殺人,他懶得答理,其實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看完電影的影迷也只能自己去拼圖,尋找自以為是的解答。



這是今村昌平的人生觀察:榎津巌的犯行讓人驚駭,然而動機是什麼?真相是什麼?我們對真相永遠都在瞎子摸象,你很難確知兇手的自白是良心告白,還是唬人煙花?是避罪託詞或是故布疑陣?就算好不容易拼湊出答案,也未必是真相。既然如此,電影採取斷裂敘事,不必兼顧內在邏輯,不必強作解人,只是條列出榎津巌如何犯下五條人命的血案,也是一種拼圖方式,讓觀眾直接面對犯案情境下的榎津巌。

榎津巌的五條人命其實是三組犯行,首先是兩位工廠同事(早有預謀),其次是一位搭車的律師(臨時起意),最後則是旅社母女(彼此有情,甚至還有愛的結晶?)問題在於這三組命案,彼此並無關連,動機亦各不相同(前兩者有錢的因素),下手時,他的身分也各不相同,有時是黑手勞工,有時是冒牌律師,有時則是教授,即使真實身份曝光了,換言之,他就是1960年代的天才雷普利(The talented Ripley):每位受害者都被他唬得團團轉。

今村昌平的電影從不迴避性愛,《我要復仇》對女性情欲的描寫格外有意思,首先是倍賞美津子飾演的榎津巌之妻加津子,因為老公曾經長期坐監,她究竟是否與三國連太郎飾演的公公有不倫之戀?公公是否因為自己不能,所以把欲望轉嫁給另一位火車站站長?這段家庭醜聞是否激化了榎津巌的暴力侵向?今村昌平只列舉事實,不做推理歸納,但是看到那場溫泉洗背戲,就夠讓人血脈賁張了。

至於三國連太郎的軟弱,究竟是他的理智勝過獸性?還是呼應著他的虛偽與膽怯本質?畢竟,榎津巌童年時曾目睹父親任憑軍人羞辱奪船,小小年紀的他就敢因此忤逆軍官,他是否從此就對父親不滿?是否就對體制不滿?因而採取說不出道理的復仇?答案啊答案,活跳在觀眾的心中。



不過,更動人的情欲戲則來自小川真由美飾演的那位旅社老闆娘。

那一天,榎津巌假冒京都大學教授入住,才剛住定,就要老闆娘替找招徠妓女。這場交手戲,充份說明了日本俗文明的性欲自由度,老闆娘自己有面首,她的媽媽還愛偷窺女兒或者房客的交歡,至於旅店老闆更是把女人當成洩欲玩物,這些「現象」都讓榎津巌有了下手機會,他不但要奪下老闆娘的身子,連她的心和靈魂也要一併佔領。

然而,《我要復仇》最深情也最無情的戲卻也都集中在小川真由美身上。一方面,經常感傷遇人不淑的她,一旦遇下了體貼多情的榎津巌,有如在大海中抱到一束浮木,她不但想要跟他私奔,知道他的殺人犯身份時,還想要跟他一起自殺,她的抉擇充份說明了她對當下生活的絕望。另一方面,當她興高采烈要親手料理傳統美味給榎津巌吃時,滿面含笑的榎津巌卻已經用手扼住她的咽喉,但是她沒有抵抗,生與死,愛與恨交錯在她身上時,你已經很難分辨那是有情抑或無情了。



以前觀看保羅許瑞德(Paul Schrader)執導的《三島由紀夫:人間四幕》(Mishima: A Life in Four Chapters),我曾狠狠挑剔了緒形拳的粗魯,演不出三島由紀夫的英姿銳氣,但在《我要復仇》中,緒形拳卻展現了多層次的罪人情意結,有時冷酷,有時狡黠,有時粗魯,有時無賴,他與小川真由美在東京幽會時,坦言相知不深,卻能有肌膚之親的對話,其實就是俗世兒女的衷心告白了。

我要復仇》是1979年的電影,縱使今村昌平緒形拳三國連太郎都已相繼辭世,但是無情的鏡觸、在泥沼中掙扎的人性和犀利的表演,在在讓人難忘,不但當年橫掃了日本各大電影獎,35年來重看,都不得不承認這是一部永不褪流行的傑作。

作者:藍祖蔚 【藍色電影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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