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馬影展大師講堂─杜琪峯《黑社會》
我非常感謝金馬獎,不是因為拿了他們的獎(全場笑),是希望香港跟台灣的電影多一點進步。台灣有些新導演已經做得很好,希望香港的新導演可以跟台灣的新導演學習,多一些合作,我們的電影工業能多一些路線去走,變成我們能從電影發揮地區文化。
聞天祥(以下簡稱聞):今年金馬奇幻影展的開幕片就是杜導演的《毒戰》,導演當時也來這個場地,跟很多影迷朋友分享拍攝的甘苦。今天很高興又請到導演。首先,黑幫電影在香港影壇是個非常獨特的類型,甚至比好萊塢還有意思,吳宇森從《英雄本色》起自成一家,古惑仔系列也在香港紅極一時,連王家衛也拍過《旺角卡門》、爾冬陞也拍了《旺角黑夜》。但到了杜琪?導演手上,我們又看到迥然不同的黑幫電影,今天我們看的影片就叫《黑社會》。先請教導演,黑幫電影對您有什麼特別意義?為什麼想拍這部片?
杜琪?(以下簡稱杜):黑幫電影從香港有電影以來就有了。我的角度是這樣看的,每個年代的人有不同眼光、角度去看歷史,20年後從事電影工作的人,看黑幫的角度可能又不一樣。這要看當時的感受、視點(vision)。97年香港回歸大陸,2007年差不多應該有一個普選,但我拍的時候感覺不會有,所以你看這片名叫”election”。我不是心底反共,但這在當時很清楚。我的角度就在看97後的香港有怎樣的歷史轉變。很多人在歷史會被記下來,經濟、教育、政治各部分,但黑幫不會。很少人把黑幫放進歷史裡,都是兩三個字講完,香港在60年代有 600萬人口,差不多有50萬黑幫,不是黑幫的也跟黑幫混,可能當司機或廚房,當時英國人估計超過50萬。這都是陪著香港長大的一部分,不管好與不好。
當時10年回歸才在想這故事,我的觀點比較灰一點,我不相信2007年會有普選。現在講這個,你們可能覺得是後見之明,但其實我當時就想得很清楚了。很諷刺的,我在研究黑幫時發現,他們幾十年前就已經有選舉,結果黑的有,白的卻沒有(全場笑),很奇怪,我們犯了什麼罪?!拍這片時有老闆說,我們很怕,你一拍還要拍兩集,能不能先拍一集?我說,拍一集都很難了,你到時不給我拍怎麼拍?!所以就一次拍兩集。我以前很少做兩集的電影,投資方也怕你講這什麼東西,得努力轉很多方法才能拍完。大概用了不到一億台幣拍完兩集。
聞:所以一開始就要拍《黑社會2:以和為貴》,不是這集反應很好才拍?
杜:很多人跟景都差不多,當時先拍完第一部,另一部還有一半沒拍完,所以先做一部,但兩部一定得拍完。
聞:當時合拍已經很普遍了,可是這兩集一看就不可能去中國大陸放…
杜:所以先拍一集(笑),在大陸也不是這名字(大陸片名:《龍城歲月》)。這我也不管,拍完根本沒想過去大陸。
聞:我想說如果照這片名,不用看影片也就知道會被禁(杜:這個一定(笑))。剛才導演提到英文片名是”election”,也做了一個非常幽默的質問:原來黑道早有選舉制度,白道反而沒有。可是在這影片裡,我們也看到選舉過程很詭異,不像一般定義的民主,雖然也是舉手投票,但可能某某哥、某某叔講講話,就全都被迫舉手。導演您是有意識地諷刺什麼嗎?表面上民主,但還是有點權威、封建。
杜:基本上差不多,沒把原有的東西改太多。做研究時,花很多時間找政府文件、報紙、訪問老的黑幫。有時一場很簡單的戲,像進入黑幫的儀式,問三個,三個說法都不同,他們都70歲了,但在書裡寫是要做三個月。香港曾經做過一個很大型的入會儀式,2000多人,在一個山洞裡。我聽了很多、找了很多資料,但沒放進去,有放進去的也盡量是真的曾經出現過的。戲劇可以pretend(假裝),但規則不能改。
每一個時代都要有個視點,沒有視點,根本沒可能放自己的想法,什麼都可以就是不可以,不可以的時候像什麼呢?我小時候住九龍城,現在叫樂富,以前叫老虎岩,很多同學都是黑幫。我在那邊比較敏感,大家都踢足球,過得很生活,哪裡有槍呢?哪這麼容易去打?台灣的可以(聞:是嗎?!)台灣真的很厲害(全場笑),有一次我在新聞看到,很多警察在抓一個人,機槍很多(聞:陳進興嗎?香港沒有這種場面嗎?)香港都是用刀,後來才有一兩槍,他們哪有槍?這片子有些人看是英雄,有些人是義氣,每個人不同,但我自己的角度是時代。
聞:確實,這也是看杜導黑社會電影時,印記特別深的部分。我比較八卦的問一下,這片子叫《黑社會》,獲得很高評價,相信很多人看過,在香港或其他地方,有真的黑社會來跟您指教哪裡不太對或該怎麼拍嗎?還是你們在拍攝前,除了入會儀式外,某些事情是有所本、真實發生過的?
杜:一般來講,我們不會去特定講某人的爸爸、某人的兄弟,是在講一個人,應該不會有什麼大問題,香港也沒人來要求、威脅。你去問這些黑幫,都講做黑幫不是好人,他們也感覺自己不好,希望年輕一代不要走進幫派。但電影放出來以後,他們也不懂得看,以為去看英雄的東西,有些大老看完都不懂得講啥東西(笑),因為他們看黑幫電影是看開槍的。
聞:這也是我下一個問題。剛才導演講到,我們以往看到的黑幫電影比較簡單,比較浪漫化人物,比較多動作場面,但這部片的人物關係非常非常複雜,我第一次看都要花一些力氣辨認。裡面好多角色,而且都很精彩,除了任達華、梁家輝這兩個主要角色,古天樂、林家棟、林雪、張家輝、王天林都出來啦,要花很多注意力來理解角色關聯。不過這是杜導演第一次進入坎城正式競賽片單元,我一直很好奇,外國人看的時候,搞得清楚這些ABCDE的角色關係嗎?當然他們看你的風格覺得很過癮,但看到最後會不會搞不清誰是誰?有這樣的情況發生嗎?
杜:我認為他們看不清楚(全場笑),他們看中國人好像差不多。台灣有黑幫,會有比較接近的感覺。他們可能就像看一個劇情電影的感受吧。有時他們會問,香港黑幫是不是像《英雄本色》那樣,我就說全都不對,他們看這片也覺得完全不像。
聞:剛才導演提醒一件事,哪來這麼多槍啊?我們也看到影片裡的攻防方式很特別,有人拿石頭,有人可以隨手隨地執起樹木毆打,也有很多刀,張家輝被古天樂救走時,肩膀上就插著一把刀。這部電影的黑幫都很生活化,真的是藏於民間啊!很自然就出現在茶樓、商店,甚至在郊外釣魚。你的鏡頭要在真實的香港場景拍攝,很多角色、很多動作需要調度,怎樣在不妨礙交通與民眾生活的情況下,把這些戲調度得這麼精彩、逼真?香港街道這麼窄,你每部片幾乎都有這些高難度示範,怎樣辦到的?還是你一出來大家就知道杜Sir拍片,自然讓給你一個區塊?
杜:這方面我們可能習慣香港的環境,我從電視拍到電影,了解香港每一個部分。每個鏡頭在哪做,成功率多少,都很清楚,像DNA一樣指揮著我。利用環境要考慮兩個東西:街道的人和交通,這兩個比較困擾。店舖可以講,講不通就整條街塞起來,一般來講他們不太理你。白天比較麻煩,每個人都有他去的方向,趕時間,擋太久他們會罵,所以我盡量避免白天,挑晚上拍,人比較少,但得準備燈光,劇本得從這角度去想。有時真的需要一場很多人的戲。第一,不容許群眾看見你在拍片;第二,拍完第一個鏡頭馬上走,擺四五部攝影機在路上,整個排好後就走,細節怎麼走就自己調整。這是我們長期建立出來的方法,做起來沒那麼簡單。在很多地方拍戲時,你一來,他們就知道要拍電影了,他們很熟的,香港才多大,車子一到他們就知道,這已經是香港的一部分。
聞:我可以請教導演一場戲嗎?任達華拿石頭殺了梁家輝這場戲,旁邊拍到一堆猴子,這些猴子是本來就在那邊嗎?(杜:本來就在那邊)為什麼不避開,還是刻意用他們來表現?
杜:我是刻意去找。我的概念是,人本來就是這樣,動物一樣,當他要殺死一個人,拿什麼都能打死你。人在極端的時候,心底的東西就出來了。拍的地方有水塘,旁邊是香港很出名的馬騮山,拍的時候要拿花生騙牠們來,逗得差不多就喊:「Camera!」牠們走也很快,打一下就跑。這完全是種本性,什麼我跟你是兄弟全是假的,當有一天真的他出來時,就跟cannibal(食人族)一樣。
聞:而且還讓小孩看到這個殘忍的場面,這場戲確實非常震撼。還有一場我覺得很好玩,當大老們被警察抓走,我們看到王天林導演,裡面演鄧伯、身材比較胖的老先生,走進警署後皮帶被拿走,得拎著褲頭出來被問話、接著跟梁家輝談話。因為老先生肚子很大,拎著褲頭有種好笑好笑的感覺,但他又很嚴肅。這場戲很好玩,不能說是虎落平陽被犬欺,但至少黑道進警局,警察還是比較大,大老也得拎褲子,但還是維持鄧伯應有的氣勢。另外我們也聽說王天林是您的師父,我們知道、也看過他以前拍的電影,但他本來就有當演員演戲嗎?還是他在家養老,你就叫他出來演一演?
杜:我跟他很長了,當他的副導演差不多一年多、兩年,後來我做編導,也去過他的組,由他當監製,約十多年。他退休後,感覺要照顧一下嘛,他在家應該很悶的。我拍電影有時去澳門,就叫他去玩兩天,去哪就叫他來玩玩,但每次去他都沒工作也悶,就找事給他做。慢慢他變成必須,沒他都不可以。他當演員可以跟大家聊天,有工作,感覺自己存在。他大半生在戲棚,只要回拍電影的地方,哪管拍什麼。基本上他記不了對白,三行對白我們拍了三天(笑),但沒辦法,你不能兇啊(全場笑),讓他慢慢來,其實都很急。所有人都了解這三段對白講什麼,只有一個人不懂,就是最重要的那個(笑),但沒關係,怎樣都好,不用給壓力,不然他不開心。
聞:這是一個非常迷人的理由,但我覺得王天林在您的片子效果非常好,雖然三段對白演三天,但他也以這片入圍金馬獎最佳男配角,原來這獎一半要分給導演(笑)。那這個拎褲頭的設計,是因為他來演才這樣安排?
杜:是真的,香港警察的72小時拘留會收皮帶,怕你吊死,龍頭進去也一樣,哪管是誰,大部分高層警察官都怕事。
觀眾1:我有兩個小問題。第一,杜導演在銀河映像有幾部大家覺得比較偏鋒的作品,如《暗花之殺人條件》,大家有個疑問,《暗花之殺人條件》到底是您的作品還是游達志的?第二,杜導怎麼訓練演員的表演?例如以《大隻佬》、《暗戰-談判專家》得獎的劉德華,像周渝民本來不太會演戲,但您看中他的潛力,在《蝴蝶飛》演一個角色,現在慢慢練也得最佳男主角了。
杜:先講仔仔,我很喜歡他的。《蝴蝶飛》其實是個實驗,劇本完全不改,一句都不改,看拍出來會怎樣?我是這樣想的。仔仔很怕我,但慢慢接觸,膽子就大了,感覺他是個可以清楚聽懂導演要求的演員,但當時可能有困難,演技還不夠豐富。我接受他的最大理由就是他可以做,現在成熟很多,年紀也剛好。所以我這次《單身男女2》再用他,看他怎樣,其實他有進步、成熟,多一些不同角色給他都可以。關於跟演員溝通。比方說一個很明白演戲的人,不用管他,只要講我要什麼,不用講太多,他有能力分析,才是一個好演員,例如黃秋生、劉青雲;不用多講,只要講程度到哪就行了。我不是針對劉德華,我很喜歡他,他是我心目中的偶像啊!他很努力,工作很專心,拍電影時什麼都不管。他的演技要培養,這不是他最厲害的,要慢慢告訴他這個對、這個不對。你要幫他選,給一個範圍,他就會做得好;給太多,他考慮太多,就比較麻煩。我跟演員合作的方法大概這樣。有些演員演技非常好,但時間久了,好像不變,要告訴他,你本來是什麼,不要再演戲,要作回這個人,不要演,盡量想一些方法讓演員本身想出來最好。他自己想出來的東西,連續性(continuity)就會比較好。讓他曉得他是誰,這是我跟演員溝通的基本方法。《暗花之殺人條件》我是給一個機會,但他沒能力,已經怕了,拍死了。我說你不要怕,我跟你一起拍。在拍攝現場時,我告訴他,機器放哪邊,你慢慢看,這樣拍完整部片。現在已經很久了,十多年了,不要傷害這個年輕導演,我就跟他講,再想想能不能當導演,當你想好再來找我。
觀眾2:《黑社會2:以和為貴》的結局,是否也說明您對現在電影產業或未來市場的想法?第二個問題關於演員,雖然剛才已經有人提問,但我想問的是,您從影這麼多年,遇到衝突怎麼調適?
杜:好複雜呀,這要講兩個小時。衝突嘛,是指哪部分?(聞老師跟觀眾溝通後把問題聚焦:就像如果你原本叫劉德華這樣演,他不要,怎麼辦?)那麼讓他死啊!(全場大笑),最後就一起死啊。不會啦,不會有這種狀態。就告訴他,不到這水平不會停。劉德華真的很厲害,他是很聰明的明星,現場誰都很給面子。衝著我拍《暗戰-談判專家》時,我說我們拍這麼多年電視跟電影,可不可以來些改變,他馬上說好啊。他有一個鏡頭NG了30多次,整個人都不曉得怎麼樣。我是導演,我就很簡單告訴你,今天過不了,明天再來。我會要你去想,是不是要做好這電影,做好這角色。這個工業、這個藝術需要一個指揮官,以過來人身份看,有衝突時,我的決定一定是這樣,告訴大家:這電影為了什麼而做,如果是為了吃飯,馬上做完就吃飯;但這電影有責任、思想,不能走,怎樣困難也要承受。拍《毒戰》、《高海拔之戀II》這兩片,我最大的感受是,原來香港人的精神還在,我們跑到南方、跑到北方,工作最努力的還是香港人。每天都很痛苦,但導演一叫,所有人都來了,有些人不習慣,說天氣怎樣、太陽沒啦,但我們香港人只要導演說鏡頭搬去那兒,所有人都過去,這是個專業團隊。當然,導演本身也要考慮可能性有多大。銀河映像成立到現在,差不多17、18年,大部分的人都從那時期拍起,你看credit上的名字都差不多,這是我們的團體精神,怎樣都要完成導演要做的東西,所以工作上的衝突不大。演員上,如果不是適合一起走的人,你也不應該選他。
觀眾3 導演您好,我想問兩個《毒戰》的問題。我很喜歡這片,中間有一段孫紅雷一行人偷天換日、竊取情報,非常精彩,但喜歡看電影的朋友可能會發現跟《不可能的任務4:鬼影行動》有相似之處,不知這是巧合或有意?另外《毒戰》是否因為得在中國上映,才讓古天樂有這結局?或當初寫劇本有安排其他結局?因為我的看法是,如果這部電影在97前拍,可能是古天樂把所有人殺光,自己變大毒梟。
杜:先講這電影跟《不可能的任務》沒有關係,我們拍的時候它好像才剛演,我們做劇本歷時很長。三四年前,有個老闆叫我們去重慶,希望拍重慶打黑,但後來沒拍,拍完一定死(笑)。雖然三年前他們不允許這個劇本,但投資方覺得我們拍的警匪片跟他們以前的公安電影不同,即使這次沒成功,也希望我們拍一個不同的警匪片,那時就把劇本弄了,哪曉得《不可能的任務》?!而且我只看過一集,就吳宇森那集,看他怎麼搞。後來有人告訴我有些東西一樣,沒辦法了,沒可能重拍嘛(笑)。另外是結局,這是早就決定的。一個人不死,死很多人,這個人真的很毒,比毒品更毒,結局一定是這樣。但韋家輝曾經有一個版本,在這幾場戲後,古天樂跑掉,在雲南出現時,遇到一個沒死的警員,兩人再打一場很大、很燦爛的戲,最後跳入一個很深的瀑布,不曉得死不死。可是我們錢用完了,大部分在天津,本來要求去湖南、廣州、雲南,都沒了,本來是個公路電影,從北方追到南方。後來這電影上映了,他們不相信公安哪有這麼好,因為沒寫到後面,否則罵更多。
聞:所以不會有第二集了?
杜:我希望有啦,但可能危險了。我們很慘的,幾個版本都拍,怕有問題可以盡量配合審查,不然人家花怎麼多錢,不能上怎麼辦?幸好通過的版本已經超過以前。
聞:從題材與尺度的拓展來講,其實是個很重要的里程碑。
杜:但作為電影人,每個環節都得想能不能通過,會消磨創作衝動。每場戲都要拍兩次,而且兩個版本都得拍好,不能拍一個好、一個不好,這是我們很大的挑戰。
聞:審查單位會對槍戰拍得太火爆逼真有意見嗎?
杜:有喔,本來的槍戰比現在多一倍。他們說,我們解放以來從來沒有那麼厲害的警匪槍戰(笑),能不能不要這麼多啊!我拍電影沒想真的假的。後來剪掉差不多40分鐘的槍戰,本來警察再死更多一點,他們怕家裡的人看得不舒服。
聞:既然這步已經踏出去了,期待下一步有更大突破。雖然欲罷不能,但因為時間的關係得結束這場大師講堂,非常感謝杜琪?導演今天全程用國語跟我們Q&A(笑)。
杜:我非常感謝金馬獎,不是因為拿了他們的獎(全場笑),是希望香港跟台灣的電影多一點進步。台灣有些新導演已經做得很好,希望香港的新導演可以跟台灣的新導演學習,多一些合作,我們的電影工業能多一些路線去走,變成我們能從電影發揮地區文化。今天看到大家花時間來看、來聽,我是真的很感動的,謝謝。
作者:金馬影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