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及其所創造的:《午夜.巴黎》
年過75的伍迪艾倫,在這部新片中,他的幽默、奇想與神經質依舊,雖然陶醉在自我構築的美好幻想中,卻又有直視人性謬誤的犀利穿透力。
在《安妮霍爾》開始不久,伍迪艾倫就安排了一個大快人心的橋段,他把媒體傳播學大師麥克魯漢本人給搬了出來,狠狠地教訓了一個愛賣弄知識又大言不慚的二百五。在他的最新作品《午夜.巴黎》中也有個相似的段落,當麥可辛飾演的那位極愛掉書袋的教授,對著畢卡索的作品「賣藝者」The Acrobat又要開始高談闊論時,歐文威爾斯所飾演的那個伍迪式犬儒男主角,竟跳了出來糾正了他的見解,並講了一大串精闢的賞析,點出了這個作品的偏誤與缺陷,讓所有人都啞口無言。
在美術館裡,竟然敢對二十世紀最偉大藝術家的作品指指點點,批評他畫得太肉慾太盲目,而觀眾卻不會有異議,因 為他所說的話,正是引用自二○年代巴黎藝文圈大姊頭葛楚史坦的見解(葛楚史坦是達達之母、「失落的一代」Lost Generation的創造者),當然可以說得理直氣壯。
因為距離,使得往昔的大師作品,對於我們這些現今的凡夫俗子而言,有了一種不可侵犯、難以挑戰的完美形象,而有時其實會忘了,這些「偉大的作品」並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和當下所有嶄新的創作一樣,都是藝術家們用真實生活和生命的掙扎、 經歷嚴苛兇暴的市場與評論的篩汰,而逐漸誕生出來的。即使是畢卡索,也必然經歷過被低估、被誤解、創作出現瓶頸的時候,只是透過時間的距離,會讓這些生命 中的雜音,漸漸變得淡而模糊。
《午夜.巴黎》這部電影最大的趣味,自然就是當男主角意外地進入了1920年代的巴黎後(如無意外應該是在 1926年前後),那隨便轉個身就會撞到一兩個藝文界巨人的夢幻經歷,那真是個璀燦的黃金時代呀!但仔細想想,1926年前後?當然,史考特費茲傑羅已經出版了他最偉大的作品【大亨小傳】The Great Gatsby,名滿天下並享受著紙醉金迷的奢華人生,然而經濟上的壓力,卻使得他必須大量撰寫一些他認為低俗拙劣的報刊短篇,而妻子不穩定的神經也成為他 們生活中的陰影。而恩尼斯特海明威呢,他才剛出版了讓他稍具聲名的【妾似朝陽又照君】The Sun Also Rises,但他最重要的作品【戰地春夢】A Farewell to Arms、【戰地鐘聲】For Whom the Bell Tolls、【老人與海】The Old Man and the Sea都還是未來式呢。他們的美國同鄉柯爾波特這時也在巴黎,已經年過30的他,當時也只是個不好不壞的詞曲作家而已,他第一齣在百老匯嶄露頭角的作品 『巴黎』Paris(電影中出現的曲目「Let's Do it, Let's Fall in Love」)也是兩年之後的事。
帕布羅畢卡索這時已經成名,但地位還遠不如馬諦斯和米羅,他因為娶了芭蕾舞伶歐嘉而進入巴黎社交圈,但隨著他的出軌情事不斷,夫妻間的衝突也不斷,這時畢卡索的創 作因為戰後的氣氛而變得較為沉潛,進入復古寫實的新古典時期,要燃起世界對他的狂熱還得再等等。而他的兩個西班牙老鄉薩爾瓦多達利和路易布紐爾,則都還是 當時的巴黎新鮮人,達利被藝術學院退學到這兒來找尋新方向,而布紐爾則才剛開始當助理導演(片中拿來開玩笑的《泯滅天使》El Angel Exterminador還要三十多年後才會拍出來),未來的前景還是一片茫然‧‧‧
如果在1926年遇見了他們,問問他們,這是巴黎的黃金時期、是人生中的美好年代嗎?我想應該每個大師都會對著你搖搖頭,給你一兩打的理由,告訴你為什麼這時代一點也不美好,這世界是個災難,這世代是失落、空虛、貧瘠、無望的‧‧‧
這似乎也正是伍迪艾倫想說的。這些偉大的藝術家們,面對的是和我們一樣空洞、昏暗、哀傷、虛無又痛苦的生命,同樣在時代的壓迫與禁錮中疑惑和掙扎,而那些神奇的作品,是他們如唐吉軻德般,無畏而瘋狂地與這些魔障不斷地對抗,在慘烈的搏鬥過程中生產出來的。所以,並不是璀璨的年代造就了他們,而是他們用生命的 爆炸,將那個灰淡陰霾的時代,妝點得無比華麗。
透過時間的距離來看,我們只看到了煙火,卻常忽略了背景中幽森黑暗的天空。
我突然想到了,這十幾年來,伍迪艾倫這個創作不輟的老導演最常聽到的評價會是甚麼?應該是「我愛死他1970、1980年代的作品了,不過他最近的作品好像都不太行‧‧‧」之類的話吧,他或許也曾在心中暗自竊笑,在那所謂他創作人生的巔峰時期,同樣也是經歷著起起伏伏的情境啊,有許多作品也都是遭到無情的訕 笑奚落和江郎才盡的難堪質疑,只是隨著時間過去,有些被平反,有些則被遺忘而已啊‧‧‧
年過75的伍迪艾倫,在這部新片中,他的幽默、奇想與神經質依舊,雖然陶醉在自我構築的美好幻想中(我比較想和E.M.佛斯特、維吉妮亞吳爾芙、詹姆士喬伊斯同桌打橋牌)卻又有直視人性謬誤的犀利穿透力, 而擺脫了英國的尖酸苦澀,我們又再看到了他的浪漫、即興與自在,在巴黎這個最美麗的城市中,他輕盈而且自信地,為這個快速、扭曲、對立、憤怒的蒼白時代, 妝點上極動人燦爛的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