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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力的痛楚，有時不全來自皮開肉綻，而是記憶中無法遮掩的瘡疤；色情的問題，也不見得是性慾高潮，而是從身體到靈魂的鞭苔與剝削。《公主追殺令》的爭議與成就，恐怕皆在於此。

奧古斯特是名傳教士，但電影一開始，他就卸下脖子上象徵神職的白色硬領，進入他曾經躲開過的黑暗世界。他的妹妹克莉絲汀娜（剛開始我一直以為克莉絲汀娜是他姊姊，但影片最後瞥到墓碑上的生足年月，應該是妹妹才對），在色情影片界的藝名是「公主」（Princess），因濫用藥物暴斃，留下了一個年幼的女兒米雅。

奧古斯特帶走了米雅，他不急著矯正米雅的生活規矩，卻無法忍受她在雜貨店對著色情雜誌封面喊「媽咪」或在扮家家酒時當「妓女」。更讓他震驚的是米雅身上的傷痕，以及她抗拒洗澡的理由，當奧古斯特將米雅放進浴缸時，她竟然直接拉開奧古斯特的褲子拉鍊。天啊！這孩子以前過的是怎麼樣的生活？

於是奧古斯特展開了復仇，他要求色情影片公司把所有關於「公主」的產品全數下架銷毀。自然沒人理會他。因此他主動出擊，一層一層地揪出主其事者，直到見到這個工業的頂端為止。

莎士比亞說：「玫瑰不叫玫瑰，亦無損其芬香。」但即使把人名和片名都叫「Princess」，也不表示你看到的將會是則童話。事實正好相反，《公主追殺令》是一部集暴力、血腥、黑暗之能事的電影，而且還是一部動畫。

沒人規定動畫只能是小孩子的玩意，而且這種觀念極為落伍，但無可否認主流的動畫作品，幾乎都是把小孩（闔家觀賞）設定為目標觀眾的普級作品。《公主追殺令》卻反其道而行，百分之百的兒童不宜。既然以小孩為主角的動畫不能給小孩看，叫公主的還是個AV女優，我們也無須大驚小怪傳教士最後會變成絕命殺手了。

你說導演是單純的憤世嫉俗或賣弄血腥嗎？他卻教你親眼目睹這個社會的吃人。色情影片公司的主管說「公主」相關產物的市場價值高達2500萬歐元（也就是10億新台幣），但也只不過是A片工業的一小塊。又或者當奧古斯特氣急敗壞地把一個當街買春的開車男子揪出痛毆時，車上的賣春女子卻痛罵他：「你在幹什麼？我需要錢生活！」色情連結的不只是性，最重要的關鍵其實是錢。色情電影其實也就是「錢鏡頭」（money shot）的世界。

這讓奧古斯特刻意想遺忘卻不斷被提醒的過去，顯得更加衝突。奧古斯特跟米雅一塊領走的物件裡，除了讓他發覺米雅被侵害的病例照片外，還有一大箱克莉絲汀娜留下來的錄影帶，掌鏡的人就是奧古斯特。奧古斯特很早就喜歡攝影，拿著機器到處拍，當一場車禍奪走父母的性命，留下他和妹妹相依為命後，也開始了彼此變調的生命。妹妹在酒吧認識了男友查理，當他們付不出房租時，克莉絲汀娜色誘房東，奧古斯特拍下了畫面，查理拿去威脅房東，得到他們所需要的。誰知道卻種下日後查理成為色情工業大王，克莉絲汀娜變身「公主」的因。而更駭人的事實是，除了偷拍勒索外，他們正式發行的第一部色情片，也得利於奧古斯特和他的攝影機。從解決生存困境的方法到賺取暴利的工業，也是性成為色情的歷程。

這個回憶讓奧古斯特不同於《終極追殺令》的尚雷諾或《追殺比爾》的鄔瑪舒嫚，因為他的暴力不只是見義勇為或要回自己被奪走的，還是一場救贖的儀式。而他過去用鏡頭拍攝∕觀看克莉絲汀娜的方式，在手足之情外似乎還帶有一絲曖昧。而就另外一個角度來看，他甚至間接地促使了克莉絲汀娜進入萬劫不復的色情工業裡。克莉絲汀娜之前為什麼不讓奧古斯特帶走米雅，是憎恨他獨自躲進宗教世界裡而丟下她獨自沈淪呢？還是只是對宗教的道貌岸然不以為然？這些過去，無疑讓奧古斯特後來偏離常軌的正義（他甚至讓小米雅拿著鐵鍬痛擊傷害過她的男人的下體）變得更具道德複雜性，因為他不是單純的旁觀者與救難者，他也是間接的加害者與受害者。

特別的是，這部被歸類為動畫的電影其實有大約五分之一的內容是由真人演出的。而且除了尾聲，所有的真人演出段落都是片中人透過錄影帶所看到的「間接畫面」。這種手法既凸顯了真實演出的部分是「過去式」外，也帶出了片中所有主角跟色情工業關係的起源，甚至意在言外地透過鏡頭「內」「外」、「看」與「被看」的關係，辯證了演出∕拍攝∕消費∕觀看的關連。不僅讓我們從動畫原有的「現實距離」一下子掉進手提錄影所帶來的「強烈迫真」裡，也順勢一併把我們（觀眾）捲入到這個色情工業的命題裡。

除了將真人與動畫交錯運用，辯證十足外；《公主追殺令》的流利轉場，也具有高度的電影感。值得注意的是奧古斯特為米雅準備的臥室，床鋪旁的檯燈上有幾隻會隨燈光旋轉的海鷗，當主人翁進入夢境後，海鷗彷彿有了生命，紛飛海濱；如此的美不斷地與現實中的醜陋並存。而最後奧古斯特、米雅和克莉絲汀娜「超現實」地重聚在一起時，地點卻也是在「真實」的海邊。

導演安德斯摩根泰勒是個很有潛力的新銳，儘管援用過去日本動畫的映象風格（他在倫敦電影節還提到備受爭議的日本情慾記錄者及攝影師荒木經唯的影響），卻非一味的懷舊與模仿。他對聲音的運用也很突出，當奧古斯特放火燒了A片工廠時，引燃的火線及漫天火光，伴隨著法國歌后琵雅芙（edith piaf）堅定無比的歌聲唱著「No Regrets」（不悔）；他在中國餐廳與埋伏的殺手槍戰時，導演則用中式的鑼鼓在音響上助陣。更難得的是，導演並未陷溺在可預期的英雄光環裡，限制住了影片與角色能有的力量。奧古斯特並沒成為無敵的超人，甚至讓自己和米雅都被復仇之火燃及，色情工業也並沒在他的努力下消失（有沒有必要消失則是另一個大課題，我並不認為導演本身已提出斬釘截鐵的答案）。然而最後米雅給奧古斯特和克莉絲汀娜的那抹微笑，卻讓人有種悵然的感動，久久難以釋懷。

《公主追殺令》不僅因它的「成人品味」在我們的觀影生態中，令人側目；它揪人心神的力道與出色的創作手法，更值得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