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半世紀:安德魯‧沙利斯
不愛電影,不會到了八十一歲高齡還在繼續寫影評,即使背影已龍鍾,滴滴答答的打字機依舊彈奏著最動人的生命熱情。
時間可以証明,亦可以澄清很多事情,關鍵在於喧囂的當下,你能承受多少的誤會壓力?
寫評論批評或讚美一部作品,往往會承受許多支持者或反對者的不同熱情,跳脫主流熱潮,高舉反對大旗,並不容易;見人所未見,鼓動新潮,往往也會備受揶揄…做一位評論文章的寫作者,只能求不受外力影響,問心無愧地用文字書寫總結自己的思緒。
美國紐約時報最近刊登了一篇長文,紀述美國知名影評人安德魯‧沙利斯的影評人生,八十一歲的他已經寫了將近半世紀的影評,如今也還在繼續寫影評,遣字用詞也許不如年輕時尖銳火辣,卻也依舊熱力四射(例如他就以「多一點莫候」為題盛讚法國電影《花落花開》的藝術成就,不但推崇女主角尤蘭妲.莫侯(Yolande Moreau)是當代最偉大的女藝人,當時也消遣自己因為根深蒂固的享樂主義觀影傾向,以至於未能以更大的熱情來向讀者推荐這部作品),紐約時報用了一張他坐在打字機前沈思工作的照片,讓人一看就能想見他曾在打字機前記錄了多少電影的光與熱,還真有典型在宿昔的穩重踏實感呢。
安德魯‧沙利斯是1960年代,美國影評黃金年代的主力寫手之一,他與女影評人寶琳.凱爾(Paulin Kael)並稱一時瑜亮,他創下最著名的影評口號就是:「看電影不是逃避,電影是高級藝術(Don't Go to the Movies to Escape: The Movies Are Now High Art.)」簡潔有力地點出了電影不再只是只求譁眾取寵的娛樂商品而已,電影可以是文化,電影同樣蘊含深厚哲思。
美國自詡電影大國,但是1950年代之後,歐洲電影百花齊放,美國人也不得不重視,在安德魯‧沙利斯和寶琳.凱爾等人的長篇大論推荐下,楚浮、柏格曼、高達和黑澤明的作品,都成了重要的文化商標,沙利斯鍾愛法國新浪潮導演主張的作者論(auteur theory)強調電影導演透過電影所傳達的重要訊息與影響力,絕對不輸知名作家的小說著作,好演員確實能化腐極為神奇,但是只要導演才能結構藝術精華,他就曾經形容安東尼奧尼的《情事》是「一齣當代的奧德賽」,強有力地用文學經典與電影傑作完成等階連結。
沙利斯曾經是美國村聲雜誌(Village Voice)的重要影評寫手之一,他們每天泡在戲院中,試圖找出最擲地有聲的文詞來臧否電影,同樣地,也爭著看對手究竟寫出了什麼更有力的評論觀點,不管是對抗或者聲援,在那個還有很多人重視影評的黃金年代中,他們的聰慧和與健筆,的確讓看電影/讀影評成為文化盛世的重要景觀。
大導演馬丁史柯西斯曾經和沙利斯在紐約第四十二街合租一間辦公室,沙利斯伏案寫作,史柯西斯則在那兒為著他的新片選角,雖然算不上臭味相投,卻曾患難與共,史柯西斯對薩立 士的評語就極為中肯:「他最大的貢獻就是讓年輕人知道,美國電影不只是電影工廠生產線上大量產製的同樣作品而已,美國電影也有藝術價值的。跟著他,我們就 好像是一起去尋寶。」
我個人非常迷戀這句「尋寶」,因為真的點出了影評的真正價值,影評人的真正功能就是去發現創作核心,循著藏寶圖或者無字天書去探尋創意原泉,有時歌頌傑出創舉,或者特立獨行的論述,有時則會批判太過媚俗的手法,解構創意,做創作者的知音,才有可能找出藏在電影膠捲中的人間寶藏。
沙利斯曾經在1960年大力推崇大導演希區考克的力作《驚魂記》,當時,希區考克雖有「緊張大師」美名,但在高等白人心中他也只是一位靠著刺激腎上腺素來娛樂觀眾的商業導演,可是沙利斯卻公開宣稱他是「美國當代最大膽的前衛藝術家」,因為《驚魂記》片中用了「極豐富的意象對美國當代文明批出犀利批判,人生如果像是一個沼澤地,人的感性與熱情全都一股腦沖進了下水道去了。」
不料,這篇肯定希區考作成就的影評文字卻引來強烈「反彈」聲浪,指責他向商業妥協,附和主流市場的媚俗作品,還好,《村聲》主編很有擔當,影評世界本來就允許各種聲浪,只要言之成理,不曲意承歡或者故意找碴,都有一定的發言權,即使反對投書如雪片飛來,他的影評地位絲毫不受影響。
希區考克的大師地位早已確立,但是你很難想像當年替希區考克辯護的人會承受那麼多,又那麼大的壓力,但是有肩膀的媒體就是能夠捍衛言論,呵護百花齊放的自由市場,那才是我心嚮往的媒體襟懷啊!
沙利斯後來離開「村聲」,轉替「觀察家」寫影評,最近的一篇文章就提到了法國導演阿薩亞斯的《夏日時光》,同時大量引用了阿薩亞斯的言論宣稱這是他最「台灣式」的作品,「因為他常常覺得自己有著精神分裂的症狀,明明在法國拍片,精神卻是非常的台灣,剛開始拍電影時,常受侯孝賢和楊德昌的風格影響,後來則又迷戀上王家衛和蔡明亮的作品(他沒說的是,他還因此娶了王家衛的愛將張曼玉)…而《夏日時光》中人與自然、時間和現代的主題又都是與侯孝賢的作品息息相關的。」如果影評人的責任是帶著大家一起去尋寶,透過這段文字,喜歡《夏日時光》的美國觀眾會不會愛屋及烏,按圖索驥找出藏在《夏日時光》底層的台灣大導演的創作印痕呢?
所謂的尋寶,不就是一再去認識新世界,攀越新高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