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驗的場域:專訪《離席:為什麼看電影?》作者黃以曦
黃以曦笑言自己是天秤座,所以習慣以和為貴,從小就喜歡跟很多好朋友膩在一塊,「只是,愈要好的關係,一旦變質,會讓某些情境變得更為尖銳,我對於人際關係隨時間而變質……那股既酸又苦的滋味,感觸格外深刻。」
今年三月出版的《離席:為什麼看電影?》,集結資深影評人黃以曦多年來影評篇章,並予以重新編排而成,書中電影種類涵蓋相當多元,不論論述或抒懷,讀者皆能透過作者獨特的筆風,感受到一種深刻的溫度。對於曾入選2005年柏林影展「新力論壇」影評人項目的黃以曦來說,寫影評,像一個實驗的場域,在電影作品上面,去演繹自己獨有的思想,也像拿一把尺,去度量作品。
「有時候覺得,這麼晚才遇到這些電影,是一個完美的時間點,因為過往我對『大師』沒有概念,所以我能純以生命經驗,去解讀影像。如果我一開始就知道那是大師,相對就缺乏客觀性,會覺得,這本來就不是我能懂的,而停止探索。在那一兩年內,從頭看很多片子,也密集吸收影史資料,這充實了我生命的養分。」
應出版社之邀,《離席:為什麼看電影?》這本影評集今年問世,本書編輯是以前就認識的,他對黃以曦的文章相當熟悉,想出版的,就是原來文章的樣子。至於目錄的編排方式,是由小而大,透過多類詞彙諸如:「停格」、「異托邦」、「一鏡到底」,每一個關鍵詞,衍生新的思索、探索。經過大規模的整理跟改寫,方成就出這本質地獨特、且廣獲好評的影評集。
寫了多年影評,黃以曦表示,看完電影立即寫出來,跟沉澱許久才寫出來的文章,是截然不同的。剛看完一部電影,熱情跟感動最為真實,第一時間寫出來愈完整,然而,當對電影的感動,不是來自於感官,而是生命經驗,那股未能立即抒發出來的氛圍,急著寫,是抓不到的,故必須花很久的時間,去感覺,去找到適切的語言,來體現心中的感受。
「至於意識形態有很大偏差的電影,我會去評論,但不是出於『導正』這個理由。誠然,每位作者都有權表達自己的價值觀,但我不同意的是,作者將自己的道德哲學壓過其他人的。尤其一些天才型的導演,鋪天蓋地對觀眾施展魔法,這樣對觀眾不是很公平。像拉斯馮提爾、麥可漢內克,他們的世界觀已經非常完整,加上電影手法有說服力又迷人,容易讓世界上的人對其價值觀信以為真,這是有害的。」
影評路上,黃以曦自認並非一路順遂,對她來說,生涯最大瓶頸,出自定時交稿的一段「疲乏期」,那時候,看完試片要馬上寫出一篇五百字影評給報紙,「對於一些不特別好、不特別壞、沒什麼好說的電影,當然可以評析,但當我認為它不值得被標誌出來時,一方面想滿足讀者的期待,可是又做不到,難免感到無力。
面對這段『瓶頸期』,我說服自己的方法是,有些觀眾一年看不到十部電影,他們會希望聽到一些具體的意見,比方演員表現、電影節奏、值不值得看……等。」
後來,媒體生態改變了,部落格崛起,電影資訊獲取輕易,這時,像「電影欣賞」這類小眾的雜誌,反讓她悠遊其中。「讀者不多、又不知道讀者在哪裡的時候,這種寂寞的狀態,反而是輕鬆、自在的。所以我部落格也不設留言機制,因為很怕掉入一種辜負別人的情緒。」
她笑言自己是天秤座,所以習慣以和為貴,從小就喜歡跟很多好朋友膩在一塊,「我喜歡人跟人之間的情感,讓我感到很甜美、踏實。只是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愈要好的關係,一旦變質,會讓某些情境變得更為尖銳,我對於人際關係隨時間而變質……那股既酸又苦的滋味,感觸格外深刻。」
於是,讀者可以從「悖懸——《社群網戰》的人際限度」一章中,看到這樣的句子:「我們的生活本是虛實相掩,我們以真實深刻沉重的情誼佈建起記憶、夢想,但我們也以禮貌客套輕盈的情誼,打造現實運作之網。臉書並非關於人與人的真實深刻情誼,而是讓人們在保留自我的前提下,以輕盈、浮面的方式,打造一人際之天羅地網。」感慨之餘,黃以曦不掩對該片導演的稱許,她認為大衛芬奇不會用單一標準去衡量好壞,關於善惡這件事情,導演用群體的視角來加以審視,她打趣說道:「馬克佐伯在現實生活裡或許更為惡劣,但片中看來倒頗為無辜。」
黃以曦最欣賞的導演有艾騰伊格言、彼得格林納威、庫柏力克……等,她認為,伊格言和格林納威在電影裡會設下一層一層的框架,來檢視角色的活動狀態。儘管伊格言也有像《意外的旅程》這樣不受青睞的作品……「但是,當你認同一個作者的時候,你就不會單片單片的去看那些起起落落,畢竟每部電影的最終命運,取決於資金、時潮……等各式各樣的原因。起碼影迷一直把這位作者放在心中,當喜歡你的人不知道該怎麼正確地喜歡你,那才是真正的寂寞。」
此外,我們亦看得到黃以曦對演員介入角色的獨到見解,比方聊到廣被譽為最偉大演員的梅莉史翠普,黃以曦以《穿著Prada的惡魔》為例,她說,梅莉很用力要把自己跟旁人畫清界線,去宣告「米蘭達生活中在進行表演,認為自己跟他人為伍,太抬舉他們」,梅莉恰如其分讓角色自成一格,但是,黃以曦認為,既然一種文本需要角色們互相產生連結,就沒有人應該是獨立的狀態,「梅莉將細節修飾到完美,空氣彷彿凝滯,讓我感到壓力……我比較喜歡電影裡的流動感。」
反觀,90年代初,梅莉也經歷一段轉型的低潮,黃以曦說:「我覺得放在生涯歷程上,梅莉當時不見得是過不去的。別人總認為:『你一出手就會獲得無數掌聲的事情,你不就應該好好去做就夠了嗎?』可是,拒絕重複,而勇於嘗試不同的一面,是微妙、有勇氣的,當你可以看到一位演員截然不同的樣子,這件事情極其珍貴。電影保存臉孔、保存生命,觀眾透過電影,陪著一個演員度過十年、二十年……就因為他也是活生生的一個人。」
對於多數影迷憑奧斯卡的權威來挑揀電影,甚至衍生評斷標準,看似隨波逐流,但黃以曦說:「所有電影獎、影展,機制都不完善。有改進空間是一回事,但我很贊成透過獎,來看世界脈動。換個角度想,有得獎者發出光芒,才會讓我們注意到遺珠之憾。」
目前的黃以曦,除了翻譯、採訪、書評等文字工作之外,也寄情一項寫作計畫:「針對人類、文明等主題,作一個深入的討論,比較像一種哲學散文。」她期許透過文字,更嚴謹地構設出一門系統。電影與文字,是她畢生至愛的兩種思想載體……透過她獨特的文字,影迷也彷彿找到一條稀有的路徑,去思索電影,發掘出電影的另一番面貌。
作者:保溫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