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卡斯贖罪記
《星際大戰第三部曲:西斯大帝的復仇》處在一種空前不利的地位,因為幾乎每個地球人都知道這一集會發生什麼事、這些角色會有什麼樣的下場。戲劇的基礎是「懸疑」,而這一集的星際大戰電影從一開始就失去「懸疑」這個致命武器。
又到了一整個星球的人對著喬治魯卡斯的星戰電影指指點點的季節。不過如果把「對魯卡斯指指點點」視作一種職業的話,應該算得上是宇宙級的鳥差事之一。因為他的星際大戰前傳三部曲雖然先後差了六年,居然可以有如出一轍的瑕疵和大同小異的優點。某種程度上,讀者根本可以直接拿六年前的報紙,把舊的片名挖掉、換上新的片名,就可以DIY出一篇很有環保概念的星際大戰影評。
至於已經把六年前的報紙拿去包油條的讀者,您只得繼續往下讀這篇文章:
視表演為無物,視對白為廢土
如果金氏世界紀錄有「最壯觀的特效電影」這個項目,我想他們也只需要在魯卡斯每次推出續集時,直接挖掉第一名、換上新的片名即可。地球上根本沒有第二個導演可以創造出更讓人目眩神迷的電影──史蒂芬史匹柏辦不到;詹姆斯柯麥隆也還不行;彼得傑克森更沒可能。《星際大戰第三部曲—西斯大帝的復仇》的故事背景橫跨更多星球、展現更迷人的奇景,將魯卡斯和他的追隨者的距離再度狠狠地拉開。
一如往常地,魯卡斯的特效場面永遠會因為場景的變換速度過快而成為白忙一場。這句話並非沒有例外,但用在眼前的《星際大戰第三部曲—西斯大帝的復仇》上仍然是十分貼切的。
這個問題原先在前集有部分改善,尤其在都市空中的追逐戰以及在停機坪上的打鬥場面都是這三集中最好的場景利用範例。我一度以為魯卡斯從這兩個例外中學到了什麼,現在看來只是誤會一場。他空有創造美麗奇景的魔術,卻始終無法讓他的場景自己呼吸、自己說故事,更別提讓演員在場景之中感受場景本身的故事。
舉個例子來說,第三集最令人動容的畫面是在片尾,當收養路克的叔叔、嬸嬸抱著小baby站在那個日後路克看夕陽的土丘上(據說是首部曲就順手拍好的畫面)。另外一個類似的畫面是安納金和帕德美分別凝視著城市建築中的夕陽,思索著即將發生的遺憾。後者完全沒能發生作用,顯見只有像前者那樣實景拍攝的畫面才有機會讓身在其中的導演和演員立即找到場景本身的情感。而急著展現特效奇觀的魯卡斯實在沒有在這部電影中留下多少實景拍攝的畫面。
要命的是在這樣缺乏情感的場景中,所有演員還得唸出那惡名昭彰的愚蠢台詞。有位影評人將星際大戰的對白稱作「美杜莎式對白」(讓人變成石頭的蛇髮女妖),因為魯卡斯的台詞足以讓任何演員都變成石頭一般生硬。即使傳聞中《莎翁情史》的編劇湯姆史托帕德曾受魯卡斯之託潤飾這一集的對白,但改善相當有限。
從來都對於糟糕的表演和糟糕的台詞視若無睹的魯卡斯,仍舊想仰賴他精心編寫的史詩故事來打贏最後一場大戰……
步入黑暗的絕地武士
《星際大戰第三部曲—西斯大帝的復仇》處在一種空前不利的地位,因為幾乎每個地球人都知道這一集會發生什麼事、這些角色會有什麼樣的下場。戲劇的基礎是「懸疑」,而這一集的星際大戰電影從一開始就失去「懸疑」這個致命武器。
不過成群結隊前往戲院買票的觀眾在乎的可能也不是什麼懸疑不懸疑,他們想知道的是「HOW」──絕地武士安納金天行者究竟如何投入黑暗,變成無情的終極惡魔?魯卡斯在這一集提供了一個複雜而相當讓人滿意的答案。直到這時候,我們才看出他的用意,才知道環繞在星戰前傳三部曲之中所有瑣碎乏味的機緣巧合,最終將成為創造達斯維達地真正動力。
然而,這個原因終究太複雜,複雜到《星際大戰第三部曲—西斯大帝的復仇》的故事動線多次處在一種搖擺不定的混亂狀態。我們始終來不及感嘆發生在安納金身上的每一件因緣機巧。連說故事的人都不清楚重點在哪裡,觀眾更不可能找得到情感的出路。
以「安納金對帕德美的愛」這個比例比較重的線索為例,魯卡斯始終無法對於絕地武士的「禁慾」有一套自圓其說的邏輯(而小倆口還公然同居)。苦惱的安納金向尤達大師請求協助,得到的偏偏是更讓人一頭霧水的哲學答案。如果說安納金做了一個錯誤的選擇,而這個選擇讓他墮入地獄,我們實在無從搞清楚正確的選項是哪一個。
我不禁聯想起杜琪峰比較少為人知的一部武俠電影《江湖傳說》(香港原名是《赤腳小子》)。電影中的郭富城是鄉下來的善良窮小子,一輩子沒穿過鞋子和像樣的衣服。當黑道老大很夠意思地賞他漂亮的鞋子、讓他穿著到處去炫耀,他毫不遲疑地開始替他做牛做馬、燒殺擄掠。最後,壞事做盡的郭富城被擊斃在街上,臨死前的最後一口氣仍在試著撿回他掉在地上的漂亮鞋子。他終究沒能明白這雙他心愛的鞋究竟如何變成萬惡不赦的淵藪。
觀眾為郭富城而落淚是因為同情他墮入地獄的事由,因為我們幾乎摸得到那個角色的善良純真。安納金身上沒有這種直接的答案,因此無法立即對於他的墮入地獄感到心痛。
此外,雖然魯卡斯精心策劃了安納金墮入地獄的複雜因果,卻出人意料地沒有描述他的罪惡感以及罪惡感的消失歷程,也因此浪費了魯卡斯苦心經營的「馬克白」情境。按照順序觀賞電影的觀眾,得要拖到「絕地大反攻」才有機會找到達斯維達的罪惡感的線索。
晚來了二十八年的救贖
曾經在第二集收斂許多的魯卡斯,再度在《星際大戰第三部曲—西斯大帝的復仇》裡瘋狂地發展他那冗長而複雜的政治陰謀劇。同樣地,我們也直到今天才看出他這種對於政治陰謀的執迷背後的真正意圖。
知名的好萊塢評論家Peter Biskind多年來一直把喬治魯卡斯的《星際大戰》視為好萊塢原罪的起點。他多次表示《星際大戰》讓美國社會六○年代、七○年代的批判精神提早結束,自此好萊塢電影再也不關心大氣層以下的事情,而改向不相干的遙遠銀河尋求寄託。甚至有人說,今日像《絕地戰警》這樣的垃圾電影幾乎都算是魯卡斯的罪過。
二十八年後,喬治魯卡斯終於在星際大戰電影裡盡了他的社會責任,將不相干的遙遠銀河故事重新指向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
「如果不站在我這邊的,就是我的敵人」這句出自安納金口中的台詞,好巧不巧地正是某國總統的經典台詞之一。魯卡斯並沒有正面承認他的用意,不過至少觀眾心裡想的都是同一個人。尤其有關緊急處分權的字眼不斷出現,也讓這遙遠銀河的故事有了一些「九一一事件」的影子。
政治陰謀劇雖然提供了飾演白普亭議長的Ian McDiarmid非常好的表演舞台,但對於其他角色來說卻不一定是好事。
尤其讓安納金成為白普亭政治陰謀的犧牲者,反而減損了安納金個人悲劇的複雜性。魯卡斯的貪心在這裡再度成為問題關鍵,因為他無法在安納金的個人悲劇和白普亭的政治陰謀之間做出選擇,結果破壞了故事的真正重心──安納金墮入地獄的旅程。
鐵定最後一次的指指點點
細心的觀眾一定會注意到《星際大戰第三部曲—西斯大帝的復仇》非常不尋常的第一場戲。這場爆炸性的精采戰爭充滿了有趣的對白和師徒之間的情緒張力,製造了接連不斷的笑聲和掌聲。
這場戲不僅在沉重的《星際大戰第三部曲—西斯大帝的復仇》中非常突兀,就算在其他星戰電影也是出奇的好。感覺上就好像有人特別指點了喬治魯卡斯,說他拍了一部實在沉重到了極點的電影,因而讓他決定補拍這個生動有趣的開場。
這個開場讓我想起了哈里遜福特。星戰前傳三部曲並沒有找到像他這樣具有魅力又有趣的演員。然後魯卡斯又順應民意砍了本來要擔當喜劇重任的恰恰冰克斯,接著硬拖上場的C3PO和R2D2也因為笑料太老而失去任何效果。這幾乎就是早年的星際大戰迷從未給星戰前傳三部曲好臉色看的主要原因。沉重的星戰前傳從一開始就失去了歡樂冒險的本質,一切就是陰謀、陰謀、更多的陰謀……
姑且讓我厚顏無恥地當個「事後諸葛」,提出我對喬治魯卡斯誠摯的指指點點:
將安納金的悲劇壓縮在最後一集中,以便完整交代心理歷程。將機器人軍團和複製人戰爭等等複雜而瑣碎的陰謀通通刪除,讓白普亭議長專心在第三集誘惑安納金。第一集還可以稍稍交代安納金的出身,剩下的情節自可放心地進行緊張刺激的歡樂冒險。比如說,師徒兩個到哪個星球出任務,遇上了什麼事……請記住,《帝國大反擊》之所以成為最好的星際大戰電影,是因為它描述的是日常生活無關緊要的戰爭細節,而角色轉折自然會在這些日常生活中進行。最多,就是在片尾揭露個誰是誰生父、誰是誰奶娘之類的大秘密就足以滿足觀眾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