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一正浮雕
2015年台北電影節今天揭幕,柯一正導演獲頒特別貢獻獎,因為他的身體力行,改寫了電影導演的制式定義,做為一位相識卅年的老友,我寫下了我的浮雕觀察。
故事,且讓我從一個柯一正可能都已經忘掉的生命角落講起。
1985年的台北,整個國家還在戒嚴,夜生活選項有限,報社同仁和電影圈中人常在午夜時分聚集在一家「小蜜房」內,吃宵夜兼唱歌。聽說,店主人就是廖輝英小說《不歸路》的女主角,但是我們沒敢問老闆:「後來呢?」
那個年代的半夜,我們相聚就是打屁,扯淡和唱歌。
柯一正不是「小蜜房」常客,萬仁才是。差別在於柯已婚,萬未婚,柯一正都是被我們硬拗著去的。他總是靜靜坐在角落看著大家起鬨,從來不搶麥克風,僅有的一次例外是有一首快歌響起,他突然就像野馬一樣,直奔舞池,聞樂起舞。
要怎麼形容柯一正的舞姿呢?老子說:「人之患,在於有身。」舞者之患,亦在有身,然而柯一正跳起舞來,卻像全身上下所有的關節都已拆卸了,怎麼扭怎麼抖,全都無礙,而且總能踩準節拍,霹靂叭啦,律動有時,神奇極了。現場最悶的人,頓時成了人中之騷。
那一天,漫畫家老瓊在場。柯一正平常的悶樣,就像老瓊筆下的「蔡田」,手長腳長,背卻總是微駝,喃喃說著生平瑣碎;柯一正的舞姿,卻讓蔡田的手腳全都如綵緞般飛舞起來了。認識柯一正之前,老瓊還是悶在辦公室中畫漫畫的宅女,含蓄又迂迴地針刺著浮世男女;撞見柯一正跳舞的神采後,老瓊縱情狂叫著:「柯一正、柯一正......」心跟著也野了,很快就像開了門的蔡田,用初開竅的激情,開發生命可能,她的漫畫世界從此多了咖啡,也多了是非。(註1)
柯一正其實不太會講話,常常話沒說完,自己就呵呵地笑了起來,但是他電力超強,周遭的人往往沒由來地就被他的發電機給接上了電,開始轉動。他的電力究竟有多強?除了老瓊往事之外,2012年他發動的「我是人,我反核」行動,提供了一個滿有趣的觀察點。
「一切只因為馬總統說了那句話。」那一句?「『(核能政策)...當時並沒有引起任何人的反對......。』既然如此,我們就來個『我是人,我反核』吧。」歷史往往就是起因於一句話,一個念頭。
三年前,他就用「我是人,我反核」這麼簡單的一句行動口號,撼動著人民的心。三年前,他的人間創作早就不被電影院和舞台給綑綁了,全台灣都是他的舞台,任何人只要願意挺身,都可以做他的演員。
「我不搞政治,更不是搞運動的人,我也沒那個耐性與毅力,更沒那個能耐上街頭去衝撞,我們只能拚創意。我想到的是如何用一種最幽默的方式,來達到最大的效果。『快閃』可以讓政府措手不及,成員也不會被警察拖走,我們訴求的議題,卻可以讓更多的人看見。」那一回,凱道上一大群人,先臥地列陣排出人形字就快閃,因為有電影團隊的協力,加上眾多導演用行動背書,短片迅速拍完上傳網路,一場反核運動就這樣風起雲湧,星火燎原。如今,不只柯一正的辦公室裡,台灣還有無數的店家與咖啡館繼續掛著「不要再有下一個福島」的反核旗。
「我其實是既不讀報,也不看新聞。」柯一正遇到大事的時候,一定找吳念真請益,吳念真比維基百科更維基,總能巨細靡遺地告訴他事件始末,「楊雅?和鄭有傑這些導演早都走在我的前面,比我更關心社會爭議事件。」柯一正習慣把榮耀送給他的夥伴,「電影人願意介入社會事件是好事,平常大家默默潛水,不願意表態,但並不代表不關心。戴立忍就是從一則新聞事件引發了拍攝《不能沒有你》的動機,那是一個『不管票房了,我就是要做這個題材』的決心。那部電影吸引很多同業關注,因為戴立忍告訴大家,電影是可以這樣幹的。」
「演出《人間條件》系列舞台劇的時候,吳念真一定會在最後謝幕時出來說幾句話,那一天,他開口說出『我們這群五、六十歲的老王八蛋』時,還真的說到了我的心坎。今天的台灣這些混亂事,不就是我們這群老王八蛋搞出來的嗎?」四年級生大概都曾有過看著噴藥飛機在田野間飛過,尾巴拖著長長的白色煙霧,「我們只會著在後面跑,後面追,誰知道那些美麗的白煙,就是百年不滅的DDT?因為無知,所以縱容。核電的問題也是一樣,核廢料萬年無解,我們只顧享受電力,後果卻要下一代來承擔嗎?如今懂了,如果還繼續接受政府恐嚇,默默承接,那真的就是我們的問題了。」
「我們現在做的只是彌補,彌補當年的無知,但也只能彌補了。」提起過往無知,他有滿腹感慨,「以前聯考是何等大事,學校很少按表操課,督學一來,大家就要把參考書藏起來,假裝乖乖上課,這不是教孩子們詐欺嗎?古人做醬油,從蒸煮到培養都有一定程序,按部就班慢慢來;如今有了化學偏方,想要節省時間的人就有了速成之道,確實,因此省下了時間,但是失去的是什麼呢?同樣地,我們不是社會主義國家,卻要有最好的社會福利制度,不加稅,怎麼做得到?為了選票,哪一位政治人物敢說真話?」每一回聊天,不看報的柯一正總有說不完的感慨。我知道,台灣社會還有無盡的題材供他書寫《電影社會主義》。(註2)
「我最喜歡人家說不可能了。」柯一正這輩子,身體力行,一路挑戰「不可能」的概念,「電影前輩不是都提醒我們:千萬別拍小孩和動物的戲,於是我拍了《娃娃》。我要拍《藍月》的時候,一聽說我要拍紅橙黃綠藍五本拷貝,排列出一百廿種映演可能,所有人都說別傻了,不可能的。你們越說不可能,我就越是一定要做。雖然,雖然,我因此過了好幾年的還債時光。」
這種不可能的工程,還包括他領頭的「紙風車劇團」,在2006年決定不申請政府補助,全靠企業贊助,要走遍全台319個鄉鎮,為各地孩童演出一場戲。五年後,第一輪走完全程,如今又在繼續第二輪了。
這種傻勁可以上溯他的求學時光。他先念了淡江機械,覺得自己不是讀工科的料,卻考試考進了公營的中國石油公司,有了穩定的鐵飯碗,卻一心想進世新電影科去念電影,每天得棄工學文,去苦K他完全陌生的歷史和國文,但全辦公室的同仁都願意幫他忙,原因是別人都只想朝九晚五規矩上班,只有他情願白天唸書,晚上值夜班。做別人不做的事,走別人不走的路,他也就看到別人沒看到的風景了。
世新期間,他還做過兩件傻事。首先,很多人同學無心電影,遇到期末得交電影作業的時候,他大旗一揮,歡迎所有提不出案子的同學都來加入他的團隊,大家拿著「配給」的底片來投靠,「傻傻」的他因此比別人有更多豐沛子彈,從容實驗他的電影作品。
其次,他和同學合組了劇影會,同學有門道可以取得知名舊片(包括當時被禁演的日本電影和歐洲藝術片),於是包下了台北漢口街的台映試片室,早在一九六○年代就辦起了小型影展,不但辦成校際聯誼,甚至還對外售票。「賺不了幾塊錢啦,但在那個資源缺乏的年代,我卻因此看到好多自己想看的電影,尤其是《單車失竊記》。」
九歲那年,柯爸爸指著報紙上的廣告,告訴柯一正說這部電影該看,於是一家人從青潭住家走到新店市區,但是那天電影拷貝沒寄達戲院,看不成,第二年柯爸爸就去世了。後來,終於看到《單車失竊記》時,「那一天,我從頭站到尾看完全片,最難忘父親終於肯掏光口袋請兒子好好吃一頓的那場戲。後來,萬仁在拍《油麻菜籽》那場家族聚餐戲時,我想我們倆都同時在想著同一部電影,同一場戲。」
從影卅多年,柯一正執導的電影沒超過十部,但是演出的電影至少卅部了,主要原因在於只要朋友開口,柯一正很難說不。常有人提到他的外型很有台灣男人樣,他都會有點靦腆,不願多談,「我最不會記台詞了,楊德昌找我演《海灘的一天》時,四歲的柯宇綸陪我去拍戲,一場男人打牌戲,台詞怎麼唸就是唸不完整,結果是柯宇綸看不下去,一口氣把我的台詞全都唸完了。全場爆笑。」
記性這麼差的人,近年來卻醉心舞台劇,得拚老命去記台詞,「其實,我是貪戀舞台劇的後台。」柯一正透露他的練功房就在舞台劇的後台,「也不曉得什麼時候開始的,大家輪流講故事,你講完,我接著講,一開始是分享,慢慢變成了你要想法子吸引別人注意,讓大家更想聽下去,一個接一個,累積了無數的故事,以及說故事的方法。」
今年台北電影節要放映他十八年前的作品《藍月》,「當初的想法是五本顏色不同的拷貝,讓放映師隨意放映,就會有一百廿種不同的組合方式。」可是有幾位放映師願意花時間「亂放」?不敢變,或者不想變,都讓《藍月》的隨機組合實驗不盡成功,不過,台北電影節今年要做雙機放映,或許觀眾就有機會看見陰晴圓缺各不同的《藍月》印象了。
「當初拍《藍月》,太重技術,內涵稍弱了些。如果有機會重拍,我現在其實會更有把握。」柯一正強調:「壞劇本絕對成就不了好電影,好劇本當然也可能拍成爛片,但是唯有好劇本才可能成就好電影。很多人都說台灣電影市場太小,所以格局不大,但是阿巴斯(註3)的電影同樣規格不大,卻那麼雋永。台灣的問題主要在劇本荒,劇作家的歷練太少,我過去的歲月,其實是許可我去自由創作,做不好,其實是自己的問題。」
這篇文章原本設定的主題是「接下來......」因為柯一正前面走過的路,對老朋友而言都不是新聞了,接下來會如何?要如何?我以為會更能吸引大家關切,但是柯一正一句「不強求」,就讓我接下不去了。
「我心裡是有好些想法,但是沒有完成期限,亦不知道何時會完成。」柯一正說:「我只知道我一定不會再接任何的評審工作,一是怕好作品太少,自己難過;一是怕自己有眼無珠,謀殺了好作品。」
他的生命劇本,充滿了太多不可預期的變數,就像我們最初在小蜜房的相遇,一位窩在角落最悶的男人,瞬間就可以成為最騷的人,他繼續用這款方程式,書寫他的生命劇本。
註1:老瓊(本名劉玉瓊,1953-2008),台灣城市四格漫畫鼻祖,漫畫代表作品分別為《聯合報》專欄「蔡田開門」和《自由時報》專欄「喝咖啡聊是非」等。
註2:《電影社會主義》(Film Socialisme, 2010),法國導演高達的作品,裡頭有一句字卡:「如果法律不公正,正義將凌駕於法律之上。」(When the law isn't just, justice comes before the law.)
註3:伊朗導演阿巴斯(Abbas Kiarostami),他說過:「好電影就會讓我們相信,壞電影則不然......最重要的是觀眾是否相信那是真的。」(Good cinema is what we can believe and bad cinema is what we can't believe.... what is important is whether the audience accepts it as rea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