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拉軾:拒絕長大的男孩
雪朗朵夫的《錫鼓》書寫的幼兒心理學,未必可以得著科學上的實證,卻也足以凸顯主角奧斯卡與眾不同的怪異性格,一生一世就和這面錫鼓的糾纏難解。
因為Günter Grass辭世,這兩天重看了雪朗朵夫的《錫鼓》,必需說,電影遠比小說沉重,關鍵在於電影比小說更具像,對人生殘酷真相的控訴,讓人更難逃避,以下就是我的觀影感想。
1.肥大的裙子:
那是男主角奧斯卡的生命血源,就像《紅高粱》裡以「我奶奶」的故事做導言,《錫鼓》以馬鈴薯田裡的逃難和收容情節,帶出了外在野地烘烤馬鈴薯的祖母,先是用她的四條大裙,掩護了槍口下的難民,卻也讓難民成了奧斯卡的外公。是的,泥濘的荒野,訴說著難世的生死情誼,《錫鼓》的開場從家族切入,而非如小說一般從奧斯卡的病院回憶切入,那就是改編的時空選擇了。
裙子的意象貫穿全片,裙子讓女性肉身得能熱暖(市集上,你看見有人販售著火燙的熱磚,那是人們在冬日保溫的手段),卻也是男性避難天堂,更是苟全於亂世的慰安來源。人生除了飲食,愛情同樣是生命的活頭泉水。就在肥大的裙子裡,外公打開了他的活塞,及時讓這位萍水相逢的陌生女人,初見即懷孕,甚至跟著他浪跡天涯。
裙子底下究竟有何風景?答案要問每一個追逐石榴裙的男女。裙底世界往往讓人見到最真實活跳的人性,得到最甜蜜的慰藉,這也說明為什麼奧斯卡對於女人裙子充滿好奇(這個天性適用奧斯卡,也適用普天下的異性戀男子)。
2.錫鼓:
小說裡,葛拉軾讓奧斯卡只長到三歲,區區94 公分時就不再長大,但賦予他兩項伴隨終身的神技:一是擊鼓,二是超高頻的尖叫。他的尖叫聲可以碎裂玻璃瓶,卻是奧斯卡得意洋洋的「歌唱」。
想擊鼓,就擊鼓,奧斯卡不受羈絆的天性,在擊鼓聲中任意馳騁。擊鼓的本事讓奧斯卡可以像彈評的說書人一樣,在不合音律的鼓點中,在不悅耳的聲波刺激中,去揭發人性的怯懦與貪慾、目擊政治的荒謬和戰爭的恐怖,鼓聲也可以用來質疑信仰的真義。
高音的尖叫可以擊碎玻璃,因此成為一種態度,一種武器。看到人生不平不滿事,尖叫成為他的情緒出口;遇到外力干預,尖叫成為他最強烈的生命抗議(只要有人要搶他的鼓,或者搶掠他的此生珍愛);尖叫,因此也成為他年歲漸長後,賴以維生的雜耍表演。
但是,小說中最重要的描寫卻是奧斯卡從小就是那種屬於有超人聽力的嬰兒,智力在娘胎裡就已經發育完全,早在羊水時光,早慧又早熟的他,就已能自在嬉戲(導演在奧斯卡出生的那場戲,用了很多主觀鏡頭,創造了他的不凡氣質,卻也給人不安的震動);來到紅塵後則以批判的態度,聆聽著父母親在電燈泡下講他們的真正心聲;他的腦子雖小,卻有著早熟的耳朵,先聽見,再接受,就會信守一生。他的母親曾說三歲時要送他一面錫鼓,他的襁褓歲月時,只要聽見飛蛾撞擊燈泡的聲音,就界定那是「擊鼓」聲,強化了他對母親的等待。
《錫鼓》書寫的幼兒心理學,未必可以得著科學上的實證,卻也足以凸顯他與眾不同的怪異性格,一生一世就和這面錫鼓的糾纏難解。
3.私情/亂倫
外婆和外公在野外野合才有了奧斯卡家族,母親和父親及表舅在市集上,一女牽兩男的手勢,也清楚註解著混亂多線頭的男女關係。
但那都只是「野史」傳說,奧斯卡家族的「地下情感」還是要等奧斯卡自己來一錘定音。他在牌桌底下發現舅舅正用腳直接伸進母親的裙裡,目擊了成年男女情欲騷動的真像後,他毅然做出「拒絕再長大」的決定,這是多慘烈的戀母情結?!
後來,再次目擊了母親和表舅私會的場合,他爬上了高聳的鐘塔,用鼓聲和尖叫聲造成的混亂,再度表達他的憤怒心情。
甚至,他會在家人爭吵的時刻躲進衣櫃裡,透過鏡子反射來窺伺,父親、母親和舅舅的三角戀情,他分不清楚誰才是自己的父親?也一直搞不清楚為什麼母親能同時和兩個不同的男人生活在一起?
混亂愛欲,不只是上一代的事,到了他身上也再度搬演。他先是愛上了來家中幫忙的「姐姐」,看見了女性的青春胴體,也初試雲雨情,卻也撞見了「姐姐」和父親有染。「姐姐」生下的孩子是自己的弟弟,還是他的兒子呢?不給答案,卻處處有暗示的情節,留待觀眾自行註解了。
亂倫是家族悲劇,但是《錫鼓》的原著和電影則是藉亂倫來做象徵。他的母親就像是亂世的但澤(Danzig)人,這個波羅的海旁的城市,斯拉夫人和日耳曼人都認為那是他們的城市,歷來,誰的實力強,誰就是城市的主人,政經勢力不斷改朝換代,外力的介入、分裂、佔領、干擾,無辜百姓像不像「人盡可夫」的可憐女人?
4.但澤
這是一個多災多難的城市,俄奧普三次瓜分波蘭時,把但澤畫歸為普魯士(即德國)。1920年,第一次世界大戰後,但澤成為自由市,由國聯代管,只不過,但澤也只自由了19年,因為國際條約對希特勒毫無約束力,1939年,他就是從但澤入侵波蘭,挑起了二次世界大戰。戰後,但澤重歸德國。混亂的但澤近代史,反應了電影中卑微又任憑命運擺布的人生命運。
所以,奧斯卡的父親是納粹的黨員,他的舅舅卻是堅守郵局對抗納粹的波蘭人,一左一右,一德一波,交錯的男女關係恰好就是但澤的歷史和政治悲劇的男女關係縮影。
葛拉軾是但澤人,在但澤成長的見聞,豐富了他的但澤三部曲寫作,但若不去理解但澤的歷史背景,讀者/觀眾肯定就像得了白內障,只能霧裡看花了。
5.納粹
電影的主要時空背景從希特勒當政開始一直到納粹兵敗。當奧斯卡還敲著錫鼓與鄰家孩子在街頭嬉戲時,少年納粹即已成為街頭風景,電影只要呈現那種舉國風從的風景,即已是最鮮明的歷史重建了。
人民受到政治操縱的影響,不論是牆頭草(例如換下貝多芬的照片,改成希特勒),或者是趨炎附勢的團體行動,都成為電影最好表現的方式,更換照片只是平常人家的自保行動,卻在時空互換的對照下形成強烈的嘲諷與歎息;至於蓋世太保大會的脫序混亂與大雨突下匆匆落幕的情節安排,更是具體說明了葛拉軾對納粹文明的嘲諷心情。
也因此,當最後你目擊了奧斯卡穿上納粹軍裝的造型時,除了啞然失笑外,也強烈感受到沐猴而冠的現實顛覆嘲弄。至於和他合契,身村又一般高的納粹軍官,那就已經不再是暗示,而是赤棵控訴了。
6.宗教
整部《錫鼓》像一部超現實的百科全書,就在奧斯卡的鼓聲與歌聲中快速翻動起來,最犀利的手痕之一便是奧斯卡對於宗教的質疑。
多數的德國人對於納粹屠殺六百萬猶太人的行為都沒有抗爭批評,天主教也沒有,教廷甚至和納粹還簽署和約,形成共犯,宗教的嚴重失職,成為葛拉軾的批判主軸之一,只可惜,電影對宗教的失能,只輕輕帶過。
小說中描寫奧斯卡的媽媽在禮拜四與表哥幽會後,在禮拜六到教堂懺悔,奧斯卡在那兒先看到剖胸掏心的聖心耶穌像,即斷定救世主酷似他的教父、表舅與假想之父。再看到另一尊聖母前的童子耶穌也長著和他一樣的藍眼睛和栗色頭髮時,他更懷疑耶穌可能是自己的孿生兄弟;甚至於耶穌的手勢也好像正在擊鼓,正在傳遞訊息......就在這種嬉笑怒罵中,就在這款宗教狂想曲中,無能阻擋戰爭與暴行的失能宗教確實百口莫辯,就像神父的告解並不能解救世人的罪惡,就像奧斯卡把自己最鍾愛的錫鼓掛在耶穌身上也不能讓他擊響。
7.侏儒
德國自詡是優秀的亞利安族,出現過許多藝術界、思想界的頂尖巨人,但是德意志軍國主義對世界所造成的災難也是無人能比。
葛拉軾認為德國人的基本罪過是「唯心論」,習慣以藝術作靠山,用藝術作為對抗醜陋現實生活的救贖,所以他試圖用侏儒的觀點,「以小觀大」,來批判來揭穿這個驕傲又自大的民族一直不肯認真面對歷史傷痛,那種粗鄙的人心,就是是經濟或工業上的巨人,卻依舊遠比侏儒卑小。
用侏儒來比方亞利安人,那是諧趣嘲諷,也是犀利側筆。走過那個時代,不是加害者,就是被害人,不是共犯,就是奴囚,拒絕長大,就會讓世界長保無邪天直嗎?拒絕長大,人世的血腥就會變輕變淡嗎?奧斯卡的選擇是機巧?還是逃避?
不需要任何義正詞嚴的道德批判,只要看見奧斯卡,看見奧斯卡見證的荒謬人生,就已建構完成比寫實更有力的批判。。
8童星
飾演奧斯卡的童星David Bennent出身演藝世家,他的父親Heinz Bennent曾和雪朗多夫合作過1975年電影《凱塞琳布倫的恥辱(Die verlorene Ehre der Katharina Blum)》,雪朗多夫形容自己第一眼見到David 時就被他雙眼睛給吸引了,這一點,確實如此,有時無邪,有時卻是太過早慧,甚至讓人難安了。
David似乎真的發育比較晚,明明已經11歲了,但是身材卻像4、5歲的孩子,加上小說中有關奧斯卡的眼神與身材,強調的是一種魔幻意像,無關寫實,也不追求寫實,更不必計較是否前後一致,或者遵守時間年齡的制約,許可各種奇觀式的呈現,既然遇上如此奇葩,雪朗多夫就敲定David出任男主角,老爸Heinz則是飾演雜貨店老闆。
David的眼睛果然很會說話,他那早熟卻呆滯的眼神,從打娘胎開始的第一次亮相,就帶給觀眾強烈的不安全訊息,時而童稚,時而粗魯的嗓音和動作,更不時傳播出詭異的妖豔氣氛,形成電影最鮮明的商標。
但是奧斯卡最深情的戲永遠是不論他的生理狀態和心理年紀有多大落差,手牽著父親母親的手,倦極返鄉,目擊父親被射死的倉惶則是讓人看到不為世俗塵瞞所遮蔽的人倫天性。不論當時David Bennent是不是只有11歲,要早熟地演出各種超越自己年齡和身心狀況的戲,都難免讓人皺眉,每天 出這麼怪異的劇情,對小童星的影響到底有多深?
後來,他在19歲那年與Tom Cruise合作過《黑魔王(Legend)》,同樣給人長不大的青春錯愕感,依舊散發著讓人不安的氣質。如今年近半百的David Bennent還活躍在德國,繼續從事劇場表演,我很好奇他是否參加過Gunter Grass的喪禮?做為小說人物的代言人,他又會對作者獻祭怎麼樣的告別詞?
作者:藍祖蔚
【藍色電影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