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楂樹之戀》:壓抑青春
純情是一種人生氣質,勉強不來,張藝謀不是岩井俊二,拍不出岩井俊二的純情滋味,他的純情論述,有水彩的輕盈,卻多了禁欲僧侶的折磨煎熬。
電影是夢工廠,張藝謀的新作《山楂樹之戀》則是一齣灰綠色的幻夢,內含了他最在行的樸拙土味,也見証了他壓抑又雕琢的手痕。
電影從那棵山楂樹展開,下鄉的學生靜秋要來撰寫文史報告,傳說中那棵山楂樹開花時會是滿樹火紅(或許是抗日戰爭的鄉野傳說下的加油添醋)……電影收尾時同樣回到那棵山楂樹,山楂開花了,但卻是雪白的一欉欉。
植物誌上如此註記著:山楂樹多花,花期 5~6月,一般開白花,少數山楂開紅花;果實則是深紅色,有淺色斑點,果期 9~10月。
想像和現實未必吻合,把果當成花,把白的想成紅的,或許早已超越了客觀的描述與呈現,而是包含了主觀的期待與誤讀了。
主觀,確實是張藝謀拍攝《山楂樹之戀》最大的罩門,主觀就有先執,主觀就難免排他,主觀就難免為達目的,不計代價,正因為張藝謀意圖透過文革期間的一段純情故事,在已經全面向資本主義看齊的中國社會裡,喚醒大夥的純真之心,因此,「目的優先」的創作前提,就壓抑了真實人性的必然發展。
女主角周冬雨飾演的靜秋下鄉時,先聽聞了山楂樹的文史傳奇,又在探戡隊上遇見了男主角竇驍飾演的老三,男的英挺,女的乖巧,一見鍾情頓時合理,又有知識份子的議題共鳴(從寫字到文章的品評),再配上車站苦等佳人歸的癡情守候,劇情從眼睛轉進腦子,再鑽進心房,愛情已然不是問題,關鍵在於他們的精神與肉體關係會走到什麼層次,才符合張藝謀的齋戒茹素心情?
情欲主題一向在張藝謀的作品扮演著重要媒介,早期的《紅高粱》、《菊豆》到《大紅燈籠高高掛》,張藝謀歌頌的女性是堅強而有主見的,肉體與心靈的切割是極其準確的,即使到了《滿城盡帶黃金甲》與《三槍拍案驚奇》,也是毫不隱晦權力與欲望的互動;至於《我的父親母親》中章子怡執拗的牛勁,算是女追男的癡情典型,手都沒握,更無需言性,光靠琅琅讀書聲、狹路巧相逢、飛奔送餃子、風雪盼郎歸……情已滿溢。
談情不言性,其實是藝術創作的選擇,不代表優劣高下,問題在於張藝謀的《山楂樹之戀》擷取了章子怡的癡與純,但在思春情懷上,卻無意再在打水、吃公飯的「飲食」層面打轉,直接碰觸「男女」的衝動與接觸,偏偏,張藝謀又硬要踩剎車,他許可的肉體關係只有河邊的擁抱,山路的牽手,床上共眠的觸碰……是純情了,也是夢幻了,卻是刻意壓抑與淨化的一廂情願了。
因為張藝謀刻意避開了情欲雷池,卻墜入了「金錢物質」的羅網。靜秋的鋼筆會漏水,手指都沾滿了墨汁,室內光線不夠,於是有了電燈泡,買不起運動衣,被老師奚落後,就有了一套制服,雙腳被洋灰燙傷了皮膚,就有了新款膠鞋……老三是純情的,但是他的表現方式卻是透過「金錢優勢」堆砌出來的,靜秋的懞懂,並未能突顯老三的愛情震撼,有如即時雨的「物質補給」,讓老三的愛情找到了「紓困」與「實用」的著力點,電影確實因此多了戲劇的濃情元素,卻混亂了張藝謀刻意黏貼的「清純」標籤。
靜秋真正的甦醒不在於享受老三對她的疼與愛(張藝謀訴求的是楚楚可憐的弱女子依靠大樹胳臂),而在於她聽說了老三罹患絕症後,干冒不諱,寧可讓母親失望灰心,不理睬工作可能不保的風險,一定要去相會的固執與堅強(張藝謀訴求的是鐵打漢子也不敵病魔的大樹崩毀)。枯守醫院門口,無處可去的癡情,更具現了「為誰風露立中宵」的立體詩情;堅持要老三上床共眠的決然,更是替原本單純得如「白紙」的人生塗上了「自由意志」下的人工色彩:敢愛,也不惜為愛獻身的「大紅色」了。
電影中,靜秋從來沒有叫過老三的名字,所以最後也只能以「我是靜秋,我是靜秋…」代表她的呼喚,這種「來不及圓夢的遺憾」,坦白說,「煽情」有餘,「動心」不足,皮相表層上,夠讓涉世未深的癡情男女動容落淚,但進不了心,更欠盪氣迴腸之力,只因為這種通俗偶像劇慣用的手法,眾人早已屢見不鮮,既老套又嗆俗,從取材到剪裁,張藝謀已無《我的父親母親》的銳意新猛,反而像是既嘮叨又呢喃的老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