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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根本瘋狂:論《沙灘上的寶蓮》


今年剛離世的艾力侯麥,導演生涯留下無數動人的愛情論述,本期e週報特別專題推薦今年金馬影展即將放映的侯麥一系列作品,讓大家回顧一下,大師導演侯麥的愛情哲學。


如果太早遇見侯麥(Eric Rohmer),我們會困惑這系列名為《喜劇與箴言》的愛情劇究竟打算表達什麼(為什麼愛這麼不純粹)?如果太晚的話,我們將不經意地笑,笑自己當初太傻太天真,笑恆常以來的情愛恰是海灘上的一場邂逅:每一步都走得那麼不確定,都陷入柔軟與黏膩(更多是不知所措)的包覆之中,彷彿即將成為日本小說家安部公房筆下的《砂丘之女》,或者巴西小說家吉馬朗埃斯.羅薩(Joao Guimaraes Rosa)筆下的<第三個河岸>——那個最終只敢待在沙漠裡等待死亡降臨的兒子。


那樣迎著風看望海鷗啄理頸毛,倏忽俯身掠食那些被水漬沖刷的瀕死的透明水母。


為什麼我們的愛後來變得這麼世故?為什麼這般神傷?透過《沙灘上的寶蓮》(1983),侯麥意欲營造二元並置:青春與蒼老、純粹與心機、暗敗與完美——從寶蓮、寶蓮甫離婚的表姐、表姐的老同學科爾、科爾的朋友昂利,乃至寶蓮偶遇的青春男孩小凡——像是諧擬通俗劇必然配備的戲碼:A愛B、B愛C、C愛A的無限迴圈,劇中五個(也許多加一個賣糖女孩的)男女主角在因緣際會下相遇,並各自表述其對愛情的看法,包括嚮往燃燒一瞬的愛(寶蓮的表姐)、等待的愛(科爾)、兩小無猜的愛(寶蓮與小凡)以及忠於欲望的愛(昂利)……


誠然,愛擁有許許多多的形式,但更關鍵的字眼許是來自寶蓮的說法:「愛根本瘋狂。」愛沒有道理可言。愛甚至難以常理論斷。戀人是三歲的小孩。藉由三角或多角戀的辯證,侯麥的電影沒有激情的肉體,沒有灑狗血的衝突,更不具通俗劇常見的「痛快結局」(Happy ending),唯獨舞台劇似的換幕與近乎生活化的對白與肢體動作(除了寶蓮表姐幾次故作扭捏的走路姿態與表情),在在使人想起侯麥在《六個非道德故事》中所言:「愈想拍出震撼人心的影片,就愈該落實於人生……我的意圖並非拍攝一些赤裸裸的事件,而是拍攝我們就這些事件所寫的文章。」


沙灘上的寶蓮》是否先有小說後有電影?這點尚待考,但可以肯定的是,與此片同樣旨在探討愛情的電影《蘇珊的愛情事業》(1963,兩男一女的愛情爭奪戰)、《收藏男人的女人》(1967,兩男一女最初誰也不服誰,最終爭風吃醋)以及《我女友的男友》(1987,兩對情侶互相傾心對方伴侶的),凡此都帶有侯麥一貫緩慢的、文學氣息濃厚的表現手法。故而習慣好萊塢劇本公式的閱聽眾,在面對侯麥電影的當下必然感到挫折甚至不解,但請慢一點,請別急著夢周公或憤而離席,請試著理解侯麥所欲掌握的不是「故事」(超越經驗的情節),而是「拍攝」(著眼於日常生活的再現)。


因此,我們可以看見寶蓮與小凡被表姐窺見裸擁於床,鏡頭短暫停留且晃動的靜謐感,以及寶蓮刻意留宿於昂利家中,隔晨未醒,不懷好意的昂利望著她裸露的雙腿,一寸一寸往上吻(終究沒有得逞的)……種種講究光度、畫面構成以及場景調度,皆讓這部片子在結束的同時留下綠草如茵的小屋前景,彷彿宣告著一場未知的愛情冒險又將啟動。


面對那個空蕩蕩的,僅有幾根木頭與幾朵小花點綴其中的畫面,年輕時我們多麼詫異:「怎麼就這樣結束啦?這算哪門子的愛?」而今,我們終於明白,愛情從來不那麼簡單,它完完全全應了侯麥電影裡反覆上演的猜疑、角力及爭奪,一如在那一望無際亮晃晃的沙灘上,手牽著手走經堤防、走經小屋、走經床鋪的那對兩小無猜,其中叫作寶蓮的女孩說:「愛根本瘋狂。」


愛,真的真的太瘋狂了,只可惜,我們都知道得太晚太晚了。


作者簡介

張耀仁,新銳作家,曾獲多項文學大獎,著有《親愛練習》(九歌)、《之後》(印刻)…等書。

作者:張耀仁

本期焦點-【v.296】 2010/1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