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讓我走》:科幻的冷鋒
科幻電影的終極目標都在提供世人省思當下的契機,《別讓我走》的反省能量,強大到讓人不寒而慄。
科幻電影不一定要有外星人,亦也不一定要有電腦,名家出手的科幻片可以深沈,也可以冷酷,但是能夠把科幻片拍得這麼安靜,美國導演Mark Romanek執導的《別讓我走》(Never Let Me Go)絕對夠格拿第一了。
安靜,是從《別讓我走》的第一場戲就開始的,凱莉.穆里根(Carey Mulligan)飾演的Kathy,就站在手術檯的玻璃窗外,靜靜看著安德魯.葛菲(Andrew Garfield)飾演的Tommy躺上了手術檯,是手術,是器官捐贈手術,不過,Tommy不是受贈人,Tommy是捐贈者,他活在人世間的唯一目的與功能,就是把自己身上有用的器官捐給世人使用。
《別讓我走》改編自日裔英國作家石黑一雄(Kazuo Ishiguro)的同名小說,描寫的是天下有一群複製人,他們出生的目的就是養成自己的器官,捐贈給他人使用,電影完全不想浪費篇幅告訴大家相關的生物科技為何?亦不想介紹複製人是怎麼誕生出來的?而是直接跳到結論:當科技已成常態,當複製人已不再是新鮮話題時,當複製人的生死早已成為人類社會常態,沒有法律或道德的問題時,還會有人在意他們是不是有靈魂?會不會愛?算不算是個人嗎?
抽掉科幻的元素,科幻電影還能夠成為科幻電影?還能夠勾引出讓人不寒而慄的震動嗎?《別讓我走》的答案是肯定的,《別讓我走》的選材與美學示範,因而也有了發人深省的空間。
動人的寓言故事通常毋需標新立異,只要採用世人熟悉的形式,就有本事講出世人習焉未察的生命道理,平淡如水的尋常人生,正是《別讓我走》選擇的形式;套用大家每天奉行搬演的生活準則,提煉出想都沒有想過的底層本質,更是《別讓我走》能在極靜的狀態下匯聚山海能量的關鍵所在。
離開手術檯之後,《別讓我走》透過Kathy的回憶,回到了她和Tommy曾經共同經歷過的「海爾森(Hailsham)學校」,一開始沒有人確知那是什麼學校,看起來像貴族供養的寄宿學校,男女學童都長得清純可愛,校長殷切教誨他們要運動,要創作,要繪畫,循規蹈矩地長大成人(凡夫俗子的教育體系不也都這樣教導著孩子嗎?),差別在於也們沒有明天,亦沒有夢幻,他們就像人們在農莊裡飼養的肉雞、肉豬或肉羊一樣,完成了器官捐贈,就算回饋社會,即已不負此生(其實,世人賴以學習成長的教育體系,多數都像「海爾森」學校一樣,以美麗的口號與信念,做出單向傳播,有多少學校能夠指引學生做出獨立思辨,抗拒既定理律,質疑或推翻現成體制?)。
愛吃炸雞或漢堡的世人不曾對「捐贈肉身」的肉雞或肉牛有太多的同情或者對話,因為我們早已習慣了「殺生以養生」的弱肉強食邏輯;如果有人活在世上的的意義就是「捐贈器官」,你又會有多少的同情呢?石黑一雄的冷酷與犀利就從這個設定的前題上,做出反思,《別讓我走》也因為跳開了科技的框架,回到最單純的人性呼喊,因而得到了更讓人打寒顫的結論。
《別讓我走》與科技主題連結最深的焦點在於:既然外表相似,器官相同,複製人與一般人到底有多少差別? 石黑一雄最吊詭的設計就在於海爾森學校的校長不時鼓勵孩子做畫,激發他們的創造力,優秀的作品不但會選入董事會的畫廊裡展出,學生們還可以領到代幣,在易物節上交換他們渴望的小物件與小玩意。美麗的教育口號,如果別有居心,另有所圖,年輕學子又如何分辨呢?唯一向孩子說出真相的老師很快就被調職了(人世間的類似戲碼不是每天都如此搬演著嗎?),他們一如被圈養的人群,乖乖聽著牧人的指令,往既定的人生道路上前進,別問,問了也得不到答案。
Tommy就像一般任性的孩子一樣,該好好畫畫的時候,沒有全力以赴,等到需要用畫作証明自己有靈魂,有愛,才聽信傳言,極力爭取自己得與Kathy避開宿命,暫緩捐贈的空間(同樣是青春懺悔錄,Tommy的覺醒卻只換來絕望的歎息)…人生所有的真相都是無情的,他們不能扭轉自己的命運,連簡單的祈願都無力達成,《別讓我走》最動人的一場戲就在於三位最要好的同學一起到海邊嬉遊,美麗的沙灘上有著一艘擱淺的廢船,美好與絕望同時並陳,所有能說的,不能說的,全都停靠在那艘廢船上,既是暗示,更是明示了。
不訴諸聲光特效,不靠聲嘶力竭的情緒吶喊,《別讓我走》只是站在你我身旁,訴說著主角的夢想與恐懼,他們的挫敗與認命,其實是許多靜靜奉獻,卻又默默逝去的紅塵生靈的歎息,導演就因此處理得這麼安靜,那種透心涼的無奈,宛如不動聲色就來到生活四周的冷鋒,讓我們不自覺地渾身起了雞皮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