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眼eWeekly ﹥Content

日常的姿態:專訪《刺客聶隱娘》姚宏易


姚宏易笑言:「侯導常說想坐上時空機回去唐朝看看,我們就開玩笑說,但是看到又怎樣呢?看到後回來搞不好就說不拍了!」



本週登場的是千呼萬喚,侯孝賢導演的重量級絕美之作《刺客聶隱娘》。本片由光影大師李屏賓,以及前幾年執導紀錄片《金城小子》獲獎頻頻的姚宏易一起擔任掌鏡的重責大任。

本期e週報特專訪攝影師之一姚宏易。深受侯導薰陶的他,與侯導、賓哥合作多年,深具默契,「從《南國再見,南國》開始,到《紅氣球2007》、《珈琲時光》。平時當賓哥不在時,就是我掌鏡,不過,以往賓哥的美學意識很清楚時,我就擔任執行的角色。」這次《刺客聶隱娘》有很多戲是雙機作業,姚宏易與賓哥更多時候,是分駐美感兩端,細細收錄侯導所闡釋的唐朝意境。

精練的說故事法則



眾知侯導、姚宏易多年師徒關係,這次《刺客聶隱娘》,他跟侯導拍攝過程溝通倒也不算多,「早在拍攝之前,侯導就對工作人員講一遍聶隱娘故事,講得天馬行空,非常精彩。編劇朱天文就形容:『侯導講出來的一部電影會非常好看,執行之後就不一樣了。』。」

姚宏易進一步解釋,當侯導擔任監製時,給後輩導演的空間很大、自由度很大,但他面對自己時,給自己的空間相對很小,因此變得更精煉……

最後要結構化影片時,侯導會非常、非常嚴謹,哪怕演員一點小動作他看來不舒服,一定拿掉,即使那個鏡頭花了很多錢。倘若觀眾有機會看到所有素材,會發現,本片累積的拍攝量是很驚人的。

美學建立在相信之上



幾個月以來,頻有看過《刺客聶隱娘》的評論者表示,本片就像穿越時空回到唐朝現場給拍回來的。

姚宏易笑言:「侯導常說想坐上時空機回去唐朝看看,我們就開玩笑說,但是看到又怎樣呢?看到後回來搞不好就說不拍了!在執行的角度,大家心裡都知道『重現』這等境界幾乎是做不到,那『唐朝』到底是什麼呢?侯導信奉日常,偏偏沒辦法用《珈琲時光》那種『靜候日常』的拍法來拍《刺客聶隱娘》,你重現不了聶隱娘的日常,拍不到她吃飯、拍不到她喝茶,聶隱娘甚至要把武功廢掉一半——只要侯導不相信唐朝人飯是這麼吃的,他就不會使用。」

由於美學建立在相信之上,所以即便技術性調整布景用色,也會謹守一些依據跟法則,譬如唐朝的殷紅色,是很不紅的那種紅,看起來像半成品,拍起來很奇怪。又如,記得之前看過報導,有人去還原秦王兵馬俑剛出土的鮮豔色澤,放在眼前給你看,大家都不信。可見,色彩也好、人也好,既不可能重返回唐朝,眼界還是放在眼前。



以人為主,一路都很篤定

姚宏易回想當初侯導《南國再見,南國》參展坎城時,隨行的他,逛街買了一台Bolex十六釐米攝影機,還記得那位老闆說的一句話:「好的導演從這裡開始。」

「我《金城小子》有一部分用這台機器拍攝,侯導看了很喜歡這種比例跟質感,畢竟那種畫面沒辦法人為經營,它是那種有缺陷的、天然的美感,既不用電、又要上發條,每個鏡頭只能拍25到30秒,他認為那個形式很有意義,它可以廢掉攝影師的武功。大家都知道攝影師愛構圖、愛光影、愛角度,拿掉這些東西以後你什麼都不行,你只能很直觀地,拿了就得拍了,拍了還常常Lose,你想拍到人物的慣性,就得抓得很準,要觀察很入微。當初他原本說要用這台拍《刺客聶隱娘》,大家都說他瘋了,拼命阻止他!」

由此可見,侯導想拍人,他把景擺在次要的位子,這種比例要聚焦人物,很難顧全景色,武打動作在4:3更揮展不開。然而,侯導對此一規格的堅持,一路都很篤定。

姚宏易回想拍攝過程中,侯導一直很討厭Cram之類的吊臂,當然這些機具還是有扛到現場,但侯導往往將之打入冷宮,他說故事幾乎不用這類東西,對軌道尤其不能容忍。

還記得電影後段一場戲,師傅站在山頭,聶隱娘去拜別,三千多米高的山頭,一堆人千辛萬苦將Cram抬到山頭,按賓哥的指示架好,侯導卻怎麼走都不會走到Cram那裡,永遠離那邊一百米以上,永遠在看其它地方,他說:「你們要你們拍一拍就好了!」他個性拗成那個程度,卻造就上映版本那個堪稱經典的絕美鏡頭。

精純的底片精神



入行二十多年的姚宏易,回想起以前底片時代,要了解的,就只有底片,邁入數位時代,看似便利,反而不確定感更重,現場你以為像你看到的那樣,豈料少勾選一個功能,色感就薄掉了。數位將影像給系統化,相對流失了許多精純的拍片精神。以前劇組對底片心存尊重,因為底片貴、底片有時效,「像到了賓哥的境界,他開始在挑戰底片的極限,他可以反著拍,烤熱來拍,白天用夜光片拍,晚上用日光片拍,買過期片來拍,加個五六塊鏡片看你能怎麼樣?」

反觀現在數位時代一開機,拍一兩小時都沒問題,工作的張力不見了,Monitor一播放,全劇組都圍在後面品頭論足,現場像一盤散沙。

也因此,以底片和4:3比例拍攝的《刺客聶隱娘》,其價值就不言而喻了。

生活的原型比什麼都來得重要



念美工的姚宏易儘管自認沒畫好過,但學得的東西還是有一定的積累,爾後進入電影圈,他也跨足美術、編劇等領域。不假手他人,現場執導顯得更有自信。

「我性格有內向的一部分,跟朋友要溫熱很久才會熟捻……我不好意思去主動熟識,唯有拿起攝影機才敢接近。我跟人的摩擦、交流,往往透過這種形式,得以迸發。」

姚宏易曾以紀錄片《金城小子》得獎連連,他也坦言拍攝前跟畫家劉小東沒有溝通太多。他引述侯導的話:紀錄片是生活的原型,不干擾是必須。

金城小子》建立起他的美學價值觀,最重要是,他更加相信,生活的原型比什麼都來得重要,也更信奉電影的來源就是日常,所有的戲劇元素要從這裡無中生有。反觀現在很多學生成長太快,一下子要寫劇本,一下子想當導演,對生活的養成卻一概不解。加上影像媒材取得便捷,故不懂得珍惜。台灣年輕人很多資料都是Google來的,像大陸,眼睛睜開就要跟人搏鬥,那種人跟人的碰撞、競爭,密切多了,這種密切,也體現在他們年輕一代影人的作品裡。

在姚宏易眼中,幾乎拍不到叫紀錄片,看到了卻拍不到叫紀錄片,充滿遺憾的片子叫紀錄片。「說穿了,這些美學再高再深,全都是為了降低姿態以服務生命,藝術不能逾越過人,否則就不對了。」

作者:保溫冰

相關文章


本期焦點-【v.513】 2015/08/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