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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日告別》七日斷肝腸,百日斷捨離


與所失去的任何一切告別,都變成了林書宇導演的電影母題。從《九降風》和年少純然的愛情與夢想告別,至《星空》與青春的惆悵告別,到了《百日告別》最艱難的一場與摯愛告別儀式,都是他回頭意欲好好說一聲再見的溫柔。

在《百日告別》裡,石頭飾演的男主角育偉老婆死了,後事卻沒使用她所信仰的基督教喪禮儀式,而是照著家中長輩所希望的佛教來做。作為一個丈夫,他度過了頭七日、並持續上山做七,直到百日。育偉這個角色在電影中大部分的時候是安靜而極少說話的,但每次開口,不是「我沒想過」、「我不知道」等沒有意見的表態,就是「你覺得這樣比較好?那就這樣吧」、「後來羊怎麼了?」、「多久?」等問句,儼然是一個在情慌之下喪失主張,靈魂失怙的肉體,他幽幽鬱鬱地晃蕩在都市叢林間,比真正已死的人還要像是一縷孤野魂魄。

從老婆頭七的肝腸寸斷、情緒不穩拒人於千里之外,到上山做七遇見一起做七的陌生女子時主動遞飲攀談,乃至最後的百日再重逢,育偉的心傷與手傷看起來都尚未痊癒,但他在百日過程中逐漸接受了老婆過世的事實,也找到把老婆重新放在心上的方式。育偉這個角色幾乎就是《百日告別》電影所要說的全部了,電影運用專業的剪接處理了石頭優於一般歌手但相對於專業演員顯得過與不及的演技,給他最直白但有著潛台詞意味的對白、爆裂情緒聲音與影像分離的畫面處理、以及真空般沈浸在老婆傳承給學生的鋼琴練習曲當中…,最終呈現出的是石頭完成了一場恰如其份而少有破綻的表演。



百日告別》和《父後七日》一樣對於宗教喪葬儀式提出質疑、可兩片主角卻又都從善如流地配合著那些儀式走了一程。與《父後》大不同的是,《百日告別》去除掉戲劇性的以幽默包裝傷痛、而是從頭至尾皆維持以哀矜氛圍來描述一切,是故即便劇中角色幾度出現了狂喜、狂悲、暴怒或任何激情的狀態,後來尾隨而來的都是一股巨大空虛與失落的強烈後勁。



林書宇的告別三部曲

與所失去的任何一切告別,都變成了林書宇導演的電影母題。

從《九降風》和年少純然的愛情與夢想告別,至《星空》與青春的惆悵告別,到了《百日告別》(Zinnia Flower)最艱難的一場與摯愛告別儀式,都是他回頭意欲好好說一聲再見的溫柔。



親友死後,我們在喪禮上倚賴著種種儀式忙碌、來阻止自身尋求情感的出口,卻沒想過除了制式的那些套儀式之外,有沒有真正適用於自己的儀式存在?在《百日告別》裡,林嘉欣去完成與未婚夫未竟的蜜月旅行、石頭在自我放逐中漸漸回歸生活。而林書宇在戲外的喪妻之痛,則用妻子認同與支持的「拍片」儀式來度過。

若說鄭有傑是徹底把自己放空來拍攝《太陽的孩子》,

那麼林書宇便是徹底把自己淘空去拍製《百日告別》了。



讓劇本安靜地說話

細膩安靜的影像語言為《百日告別》簡約的對白設計做了最多的劇情補充,電影循序漸進地、工整地端出頭七、五七、七七乃到百日的人物心境轉化進程,於是本該難以言詮的、無法被任何人理解的那份傷痛,偶爾竟能稍稍寄託在同樣死了摯愛的仇人母親身上、先行潰堤大哭的准小叔肩上、以及毫無關係的男主角與女主角淡淡的對話之上。



這種劇本的產生並不容易、演員演起來不容易、拍起來更是不容易。極簡量的對白設計,不但考驗著編劇、攝影、美術等環節需善用環境敘事、同時也測探了演員表演能耐的極限。《百日告別》本身可以視作一場在開放空間中實施的心理療程,治方是「時間」,唯一的醫師是「亡者」。因為生死相隔的距離實在是太遠了,所以除了時間以外,沒有任何其他方法能讓亡人對未亡人做出更快的交流與診治。



而劇中男女主角在做七之外,劇本還另外讓他們自由選擇了自己想要的告別儀式,於是男主角育偉在還學費的路上聽見老婆的琴聲延續在學生身上了,於是女主角心敏後來收到了未婚夫寄來的一封時空膠囊信件,終於瞭解肉體永隔是生死之間唯一要斷捨離的部分、然愛本身就是無形的,它沒有離去只是肉眼看不見,愛人的擁抱和笑容仍可常駐自己心中。

林嘉欣的專業演出

劇組對於絕對值得以本片入圍一次金馬影后的林嘉欣,嚴苛地使用了多次長時間鏡頭停留捕捉她一氣呵成的細微表情變化,而事實證明林嘉欣確實禁得起長鏡頭的考驗只是她天生易上揚的嘴角弧線是唯一的非戰之罪。這位13年前以《男人四十》本色演出驚艷影壇、備受金馬獎肯定的女演員,自7年前憑《親密》入圍過一次金馬獎最佳女主角之後,自本色演技到方法演技間往返來回練功的林嘉欣,如今再度以《百日告別》獲得金馬提名了。



百日告別》裡的林嘉欣,因為未婚夫的驟逝、原本唾手可得的新人生突然被毀滅,尚未與未婚夫變成家人的她,雖是彼此的最愛、卻連為愛人選擇壽衣的權力都沒有。於是她一人被遺棄在世間、也封閉了自己的世界。孤身在台北為愛人做七的過程中,從一開始跟不上誦經的節奏、到後來一次比一次念得更朗朗上口。在五七與石頭所飾演的育偉的邂逅中,她說做七更像是在提醒活著的人對方已經要離開的事實,勸未亡者要放手。但她不想放手,於是帶著留有未婚夫味道的衣服(甚至穿著那衣服睡覺)去度一個人的蜜月、去沖繩吃盡廚師未婚夫所設計的整套美食之旅。但當她吃到未婚夫所計畫的最後一道餐時,宣示旅行結束一般的筆記本空白頁,讓她再度感受到未婚夫的已然離去。在那一場戲裡,原本餐廳裡嘈雜的背景音隨著空白頁的出現而完全被去除,整座影廳內只留下林嘉欣的鼻息呼吸聲、和她頓愕後緩緩再度舉筷吃麵的悄然吃食聲。那時她從蜜月的柔和臉線瞬換成為一張無表情的、有如行屍走肉般的進食中軀殼,就像近期奧斯卡影后茱莉安摩爾在《我想念我自己》裡從一位聰慧學者在一個恍神間就變成失智老人一般令人感到不捨。



更不用說當她將未婚夫遺物送返給張書豪所飾演的未婚夫之弟時,兩人都因為幾件衣物觸景傷情而抱在一起、大哭了一場。這場哭戲亦是助林嘉欣摘后的重要關鍵:那是一個臉部近拍的長鏡頭,先是特寫張書豪在穿上哥哥衣服之後毫無節制地哭得肝腸寸斷,本來只能看見林嘉欣扎實地抱著張書豪的背影、看似給這位弟弟最感同身受的撫慰擁抱,兩人抱在一起許久,鏡頭緩緩右移、轉到林嘉欣的臉,觀眾才發現她不只是在做安靜又安慰的擁抱、而是她自己掉入了這個穿著愛人外套仿若得到一刻借肉體還魂的愛人臂彎裡面,她明明知道已經失去對方、卻又因為太過想念這一份失去、而面目猙獰地痛哭失聲著。就是因為如此,觀眾瞬間理解了這位女生並不像她表面上看起來的那般平靜與堅強,所以當接下來電影拍她煮毒魚、微笑地吃著魚的安靜長鏡頭時,幾乎不需要任何對白,三個字「開動吧」就讓鏡頭外的人了然於心、鏡頭內的人心意堅定地赴死意欲至陰間相伴。



或許我們已經看多了為愛尋死的故事,有時總覺得他們太過衝動或不懂事了。但是林嘉欣所飾演的心敏這位女人,她做這項決定,卻顯得太過懂事而不衝動,像是百日以來都在默默計畫著的一場盛大的自殺儀式。這樣一份以死名志的愛,絕非表現演技用哭天喊地所能夠詮釋的。

而林嘉欣用她最低限的表演,向世人證明,那種愛,是存在的。

作者:雀雀 【雀雀看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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