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激情過後《賽德克.巴萊(下)彩虹橋》
我不確定三年、五年、十年後,我會如何看待這部電影,但是或許因為我住在台灣,我是台灣人,只能心甘情願地被這般罕見的「台灣力量」綁架…,也許,這算是另一種無法理解的斯德哥爾摩症候群吧。
在看《賽德克.巴萊(下)彩虹橋》(以下直接稱《彩虹橋》)之前,我先看了第二次的《賽德克.巴萊(上)太陽旗》(以下直接稱《太陽旗》)。我想,我確實可以理解《彩虹橋》的問題所在(Ricky Ho嘈雜、毫無節制依舊的配樂就不再提了)。關鍵在於《彩虹橋》根本不是一部完整的電影,它並無法作到如《魔戒》第二、三部曲,或者《追殺比爾:愛的大逃殺》那般,單獨觀之仍具有一種無懈可擊的整體性。
《太陽旗》的文戲與武場搭配相得益彰,有一定的起承轉合,節奏雖嫌急促但還稱得上是一部完整的作品;《彩虹橋》過份耽溺於展現各式各樣戰事奇觀(小魏固然交出了一份在動作場面調度部份「尚稱」合格的成績單),忘了經營「人」應有的溫度,不少關鍵場對於角色的刻劃流於浮面、臉譜化,加上敘事過於斷裂又缺乏統整性,而無法堆疊出一部史詩應有的厚度。
如果說《太陽旗》最動人、也最重要的部份,在於小魏透過莫那.魯道與花崗一郎、莫那與塔道.諾幹的爭論,以及莫那與父親魯道.鹿黑靈魂的對話,確認了大出草的正當性(看似野蠻的出草行徑背後有著祖靈認可的信仰基礎),將賽德克人崇尚靈魂自由的生死觀點成功傳達至銀幕前觀眾腦海(這點正是《賽德克.巴萊》最偉大的價值所在);那麼《彩虹橋》除了質疑文明╱野蠻的既定立場(文明的日本人以野蠻的糜爛性毒氣殺戮賽德克人)之外,就是藉由自殺未果的馬紅.莫那帶著清酒前往招降兄長達多.莫那的那段對話,將長達四個小時半的整部《賽德克.巴萊》提升到另一個境界。
死很容易,死後靈魂的自由也很容易,然而堅定地好好活著,卻是異常困難。馬紅莫那相較於同為霧社事件生還者的高山初子,在心態上更顯絕望,她的餘生就在無盡悔恨與持續自殺中度過。小魏理當是讀過作家舞鶴寫的《餘生》,也因此,他在《太陽旗》鉅細靡遺論述完自由精神與烈士邏輯之後,卻經由馬紅與兄長在《彩虹橋》尾聲的「道別」告訴我們,「活下去」不是冠冕堂皇的生命啟發或是存在價值的積極昇華,而是以自己的生命去延續某種莫可奈何的徒勞,是對於荒謬的終極堅持。為了信念而死有其價值,基於其他種種理由而「生」亦然。如同《太陽旗》質樸無華的溪邊對話將在影史上佔有一席之地,達多與馬紅深刻入骨的訣別也有真誠而強大的後座力,將《賽德克.巴萊》從賽德克人的悲劇延伸成為這片土地上所有人民的集體悲傷。小魏從原住民對於主體性的追求去作切入,卻巧妙寄寓了台灣從殖民到民主以來的種種顛沛流離,以一種超脫政治立場、超脫傳統漢人中心思維的悲憫,嘗試挖掘出善於承擔苦難的堅韌台灣人內在的悲劇性本質。
只可惜,《彩虹橋》一如《太陽旗》,仍是意念勝於品質的有心之作。拜完全不合格的粗略電腦特效之賜,許多本應具有象徵性的偉大畫面,結果卻不了了之。例如眾賽德克勇士從馬赫坡社大火中竄出的想像式畫面,其力道竟還遠不如當年的五分鐘試拍片!此外如莫那與鎌田軍力懸殊的隔橋對決,帶頭衝鋒的戰士那句「就讓我這個鬼魂來為你們開路吧」本應激出一股極其悲壯的氣勢,無奈最後卻因各個環節的接連失誤,讓這場戲成為所有觀眾心中百思不得其解的「問號」。這已不是中國特效團隊單方面的問題,場面調度與剪接的雜亂失序,導致整個段落成為全片最難堪的污點,甚至還嚴重影響後續的觀影情緒。
且讓我再回到在本文第一段中提到的,所謂「人」的溫度。在馬紅與達多訣別那場戲出現之前,我在《彩虹橋》中幾乎感受不到人的溫度,除了以巴萬為首的少年隊無預警遭母輩們「集體拋下」而慌亂地哭喊了起來那場戲,算是有拍出一種瞬間襲來的脆弱無助感之外(瓦旦、薩布、巴萬個別的自殺片刻也還可以),其他無論花崗一郎、二郎在牆上留下遺書與接下來的自殺戲,或是賽德克婦女的集體自盡,甚至近尾聲時莫那之妻巴岡死前的唾手清面動作,我覺得都還不夠!很多情緒都還沒完全出來,或是才剛出來一點,小魏就急於把此段了結,繼續前往下一個段落,難道他不理解這些帶著溫度的片段,遠比戰場上的廝殺可以更為撼動人心嗎?
《彩虹橋》另一個致命的失誤,在於「負面角色」的失之扁平。例如數度暴走的鎌田彌彥即不脫刻板印象,膚淺得以致最後那句「為何我會在這偏遠的台灣山區,見到我大日本帝國逐漸消失的武士精神?」完全無法激起任何漣漪。至於作為劇情轉折的鐵木.瓦歷斯和小島源治,他們偏執的性格與劇烈的心態轉折在缺乏足夠篇幅配合下,完全無能肩負起平衡「另兩種」不同觀點的重責大任。小島說服、激怒鐵木的兩場戲,鐵木從兒子的童言童語中確認爭的是自己的戰場與驕傲(而非為日本人而殺)及後續鐵木與比荷.沙波的對決,都只剩下交待劇情的功用而已。
到底誰是文明?誰是野蠻?《賽德克.巴萊》以四小時半的片長試圖告訴觀眾一個信仰彩虹的民族與一個信仰太陽的民族如何分享同一片天空,但既無法用比較生動的方式形容這片天空的遼闊廣大,亦無法經由影像語言針對什麼是文明╱什麼是野蠻的定義進行釐清,結果「霧社事件是文明定義下的悲劇,然而之於賽德克人來說只是一次出草行為,反之日本人施放糜爛性毒氣(文明的工具)則是屠殺」最終仍然只是劇本、小說、調查報告上的白紙黑字,沒能在影像的轉化中發展出更動人的血肉。
最後,還是不免提到鄉民口中的「八仙過海」,也就是眾勇士在彩虹橋上的相會。我真的無法理解,倘若天空、雲朵、彩虹的電腦特效真的不理想,為何還要硬著頭皮用?預算不足或技術不夠,其實還是有很多方式可以解決,例如公視連續劇《風中緋櫻》片尾安排高山初子走向山坡,死去的族人們站在遠方望著她,接下來切換到近景,一個一個族人面部特寫,畢竟人的情感才是貨真價實的特殊效果啊!
對於多數台灣人來說,《賽德克.巴萊》已然成為一種複雜微妙到難以言喻的集體記憶了。它的「好」與「不夠好」,註定將會隨著台灣電影史與台灣人的共同歷史而無限延伸下去。從《太陽旗》到《彩虹橋》,許多時刻我是眼眶裡含著淚看完的,那是一種感受到腳下土地的偉大而忍不住的激動情緒。但是拋開種種的過度感性與非理性之後,僅有佳句卻不足以構成佳篇的《賽德克.巴萊》,是否達到足夠的藝術水平?答案明顯是否定的。我直覺想到了製作條件相近的日本片《北之零年》(十五億日圓的製片預算)及港片《十月圍城》(兩千三百萬美元的製片預算),有人說台灣電影產業尚在起步階段,不應該如此苛求打頭陣的《賽德克.巴萊》,但我以為更重要的思考重點在於,今天台灣耗資七億上了如此昂貴的一課(註),台灣電影圈與台灣人最後得到了什麼?願意多花點時間關注台灣本土歷史?認知到台灣電影圈各個技術環節的嚴重不足?當小人物出頭天,為了夢想傾家盪產在所不惜的勵志故事被噬血的媒體消化淨盡之後,我們該如何正視並承認我們的不足?
多數的台灣人(當然包括我)對於《賽德克.巴萊》,註定要懷抱著一種非理性的鄉愁,自我催眠放大它的美好,輕易原諒這部七億鉅製的種種力有未逮。我不確定三年、五年、十年後,我會如何看待這部電影,但是或許因為我住在台灣,我是台灣人,只能心甘情願地被這般罕見的「台灣力量」綁架…,也許,這算是另一種無法理解的斯德哥爾摩症候群吧。
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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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Ry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