娃娃愛世界─《空氣人形》
有別於其他「東西變為真人」的故事,《空氣人形》並不單純地描述充氣娃娃學習怎麼當人,而是相對的賦予充氣娃娃一套介於幼稚與富含哲理之間的邏輯,反客為主地介入了人類的世界…。
在商業電影之中經常可見科技進步與人際疏離間的辨證,長期以降,這種危言聳聽對電視、漫畫、網際網路等等標的來回地標記著箭靶,正如同最近台灣媒體有志一同地污名化「宅」字的習性一樣,彷彿這些產品、文化是毀滅人類情誼禍首,必須敬而遠之。
《空氣人形》(空気人形)的開端,板尾創路飾演的中年餐廳小員工在雨中匆匆地趕回家,在餐桌前面對著充氣娃娃小望(裴斗娜飾)自言自語、然後躺到床上與她做愛。似乎又要陷入科技產品與男女間情感疏離的陳腔濫調裡。然而令人驚喜的是,導演是枝裕和並沒有將電影的主題設定在這種膚淺的思路上。當充氣娃娃化為有「心」、會動的偽真人時,電影的焦點急轉,不再觀注板尾的行蹤,而是透過充氣娃娃的眼睛來看世界。
當然,充氣娃娃就算有了真人般的四肢,對於人世間的一切卻都是全然陌生的。在電影裡,她仔細觀察、模仿著四周圍的真人,開始建立對這個世界的基本認識。這段過程固然可愛地引人莞爾,但我卻是因為另外的原因而發出會心之笑:電影裡,充氣娃娃聽見了人們的交談,而後就自己複述一遍。語言學告訴世人,語言符號是我們認知整個世界的關鍵,那麼這段像是嬰兒牙牙學語般的過程,實際上也是在為電影觀眾好好上了一課。我們必須點一滴地重頭認識語言、認識我們早已視為理所當然的一切:例如怎麼表示別離、怎麼分類拋棄。這些學習的過程甚至成為後面劇情的伏筆,而非單純的笑料,足見劇本鋪排的用心。
然而有別於其他「東西變為真人」的故事,《空氣人形》並不單純地描述充氣娃娃學習怎麼當人,而是相對的賦予充氣娃娃一套介於幼稚與富含哲理之間的邏輯,反客為主地介入了人類的世界。有時候是試圖抹去人們視為性感的服裝設計、有時候是對年華的老去感到歡欣,有時候,她也顛覆了人類對「性」──充氣娃娃所以誔生並存在的原因──的本能。
做為一種性玩具,充氣娃娃在現實之中扮演的是女體極端被物化(在此無批判意義)的象徵,其剝除了女性拒絕男性性索求的權力,是純粹發洩的工具。甚至於外貌、打扮、姿勢,都可任由男性的喜好調整。當充氣娃娃有了心,開始感受到自己的主體性時,對於這種角色的反抗是可以被預期的。但是枝裕和針對性做文章時,跳脫了人類的思考模式。小望並不為女性的性歡愉高聲代言,而是以「充氣娃娃」獨有的方式與人類做愛。在那個世界裡,性具的摩擦不再必須,性快感來自雙方互相擁有對方的氣息、互相賦予對方生命。
把性與生命聯想在一起的文本絕非少數,但是多半是從性產生生命的延續著眼,將性等同於生命實屬罕見。在金馬影展的映後座談上,是枝自己解釋這樣的靈感來自於他的母語,因為在日文中的「性」與「生」是同音──我並不喜歡引用導演自己的話來做為解讀電影的權威之見,畢竟若擁有標準答案,電影就顯得無趣。但是這個說明反映了語言對於人們認識的世界有何影響,也許是以漢語認知世界的觀眾永遠做法闡述出的意義,因此就不妨引述出來做為一項有趣的文化觀察了。
令人惆悵的是,在唯美、性感的鏡頭裡,充氣娃娃得到的性歡愉,終究無法突破娃娃於人之間的隔閡,成就她與愛人相濡以沫式的愛情。她與愛人最後雖然躺在同樣的地方,但觀眾深知他們將分屬於可燃/不可燃的兩端。在詩一般感傷的氛圍裡,實在令無法看清楚愛情的最大阻礙究竟是什麼。是死亡?是兩個生命本質的不同?或者是,社會給予每個生命安上的荒謬分類?
其實,這不是一道單選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