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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潛水鐘與蝴蝶》:禁錮的肉體,破繭而出的靈魂,絕美地死去


罹患病痛到逐漸瀕臨死亡,此一悲劇性的主題,經常性地出現在日韓電視劇、電影作品之中,總是賺人熱淚,總讓人心生憐憫,總帶領觀者省思生命的可貴,同時,也總讓觀眾暗暗慶幸著:「幸虧不是發生在我身上」。這純粹是一種發自第三人稱,旁觀他人之苦痛下時的心態:哀矜,摻雜著僥倖。

「我不想死!」


在《明日的記憶》、《一公升的眼淚》、《午夜的陽光》等片中,角色們都曾如是淒厲哭訴、問天抗議。在短暫生命的最後旅程,主人翁以僅存的尊嚴呼喊,這卑微的請求,是旁觀觀眾經常看到、聽到,卻也是最令人心碎的一幕。


「請讓我死!」


對照之下,《點燃生命之海》的主角勒蒙((Ramon Sampedro))一心只求安樂死。鏡頭前的他,顯得更有屬於自己的尊嚴:陽光色澤的皮膚,笑容璀璨、豁達,談吐幽默風趣開朗又冷靜獨到。勒蒙愛聽辯論節目(他對劇中人也對觀眾辯論),來探望他的許多人物、支持團體、或者撻伐他、不諒解為何求死(放棄生命)的宗教團體,他都能理性卻不失尊嚴地辯論,清晰地論說自己的哲理,當中每一句由勒蒙口中說出的話語都是雋語(台詞字句優美,感情豐沛,又能一針見血,使人感受文字背後的情緒)。


勒蒙最終仍是毅然走上安樂死一途。當最後一幕,鏡頭以完全旁觀的姿態紀錄其遺世瞬間,這一長鏡頭竟成為我所看過的最具尊嚴、最驕傲、最能「主動」掌握自己生命價值的安息。


最近觀看已故前ELLE雜誌的總編輯鮑比(Jean-Dominique Bauby)所撰寫的同名傳記改編電影《潛水鐘與蝴蝶》,不斷讓我回憶起《點燃生命之海》與勒蒙。儘管兩者所面臨的厄運遭遇有所不同,但對人生生命深層意義的了悟,與生存哲學的洞澈則是兩相契合的。同時,面對步步逼近的死亡,兩主人翁均慨然展現出哀而不傷的勇氣,甚至是苦中作樂的幽默感與智慧。其令人動容的堅定意志,化徒然的絕望為重生的契機,化挫折為尋找生命價值的勇氣,破繭而出,突破了受禁錮的肉體,解放靈魂以追逐自由,用無限飛翔的想像力,探索更多生命的真諦。


就傳記體改編的電影文本而論,《潛水鐘與蝴蝶》與《點燃生命之海》是題材雷同的悲劇,但改拍成電影後,由於拍攝手法的不同,帶給了觀眾層次不同的悸動。


若說《柯洛佛檔案》最精采之處是其全第一人稱,徹底主觀地帶領觀眾親身體驗未知怪獸襲擊的末日恐懼,《潛水鐘與蝴蝶》亦是憑藉如此手法讓觀眾體驗病患的靈肉煎熬,尤其是片頭開始就以鮑比在醫院昏迷許久之後醒來所見的主觀糢糊畫面,立即建立觀眾之於故事的觀看角度與所處位置;以醫生、護士聆聽不到鮑比的回答,唯有觀眾可以聽見鮑比的口白-觀眾看到的、聽到的,正是鮑比所看到、聽到的世界,這意味著:我們正在體驗鮑比最後的人生體驗。


就像Prodigy的MV「Smack My Bitch Up」,以完全主觀的第一人稱搖攝鏡頭拍攝,運用大量抽格、延遲、變形的特效畫面處理,具體描繪吸毒者所看見的迷幻世界,《潛水鐘與蝴蝶》也利用相同特效重建鮑比眼前的稀微景象(畢竟昏迷太久,精神不濟),讓觀眾感受鮑比所處的困頓情境。其「歷歷在目」的程度,就連醫生要將鮑比右眼縫起,畫面中上下眼瞼遭針穿過,擬真的主觀鏡頭將「視角」所能見的「視野」如實重現,徹底傳達主角的痛感與恐懼。除此之外,還有更多第一人稱的鏡頭,拍攝之逼真,再再讓畫面看來完全就像是由鮑比瞳孔所見的一般。


主觀之外,片中不乏第三人稱鏡頭,這分為鮑比突破「潛水鐘」肉體禁錮的想像馳騁,好似蝴蝶飛舞般自由曼妙,有時又是以隱喻符號,象徵孤獨與苦痛,是極為超現實的;另外,還有泛指書中文字自白的旁觀描寫,則是較趨近劇情性、敘事體、回憶體,側重傳記文學的現實筆法。


前者即便是在描寫肉體癱瘓的苦痛,也是經營的極為唯美,詩意的畫面搭配細膩縝密、多愁善感,甚至是偶爾幽默風趣的旁白,不難看出鮑比貴為ELLE雜誌總編輯的藝術品味、澎湃情感、享樂主義與豐富的閱覽。至於後者,則饒富傳記文學之美,以最平淡的口吻,紀錄片的旁觀視角,正視鮑比的孤獨與哀傷,並捕捉出其堅定的一面。


於是乎,本片在一種主觀鏡頭,兩種以上的第三人稱鏡頭的交叉運用下,以既唯美又絕美、既寫實又超現實的方式呈現,光是影像畫面就足資觀眾刻骨銘心。再加上時而詼諧、時而哀傷、時而充滿人生哲理的旁白,句句箴言,字字都是出自活過精采一生的人才能說出的話語,讓觀眾笑中帶淚地與鮑比共行生命最後旅程。


潛水鐘與蝴蝶》,真可勝過10本經典好書,10瓶陳年好酒,10趟寰宇旅行,是今年以來最讓我難以忘懷的絕美之作。

作者:Tzara 【Weltschmerz】

本期焦點-【v.157】 2008/03/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