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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天地之悠悠,獨嗆然而涕下《霧中風景》


安哲羅普洛斯的長鏡頭、深焦攝影的運用,把同一場面裡所有元素一次過呈現出來,少用剪接、多用攝影機的調度及zoom鏡的運用。上文的是一例,強而有力的突出了悲歡的一線,除此之外小女孩被姦污一場,鏡頭的靜止、空鏡的採用,加上觀眾的「看不見」營造出戲劇效果。

安哲羅普洛斯(Theo Angelopoulous)曾說,1988年的《霧中風景》(Landscape
in the Mist)是為他的兒女而拍的,但這部「兒童電影」跟導演的幾乎所有作品一樣,同樣瀰漫著憂傷及悽然。

小姊弟Voula(15歲)及Alexander(7歲)又再次走到希臘往德國的火車站月台跟前,小販看到他們就不耐煩的說:「你們又來幹嘛?」顯然,從這句話知道他們已到過這裡多次。這一次,他們立定了主意,不再因怯懦而裹足不前。列車開出前,他們快步跳上了車卡,即使手上沒有車票,也算是邁進了遠赴德國尋父的迢迢長路。


別期望《霧中風景》能夠從兩個小主人的眼底看到像兒童電影般的世界,安哲羅普洛斯對世界的觀察、充分個人風格的描繪,也充分反映在這個「沉默三部曲」的終結篇上(前兩部分別是《塞瑟島之旅》及《養蜂人》)。《塞瑟島之旅》的老伯闊別希臘32年後從俄羅斯回到家鄉;《養蜂人》的教師辭去數十年的教席,當上養蜂人並要從身認識陌生的外在世界;《霧中風景》的小姊弟偷偷離開舒適的家園及生母,往見傳說中在德國生活的父親。他們不但從沒見過他,舅舅更說這對姊弟是私生的,其實並沒有「父親」其人,一切都是母親哄騙他們的謊話──這段旅程,一開始已是條不歸路,處處令人為兩個小孩憂心。


長鏡頭與低迴樂章


安哲羅普洛斯標記式的長鏡頭屢次在影片出現,大量中遠鏡頭的運用(不少片段就只一個遠景長鏡頭,沒有任何特寫),在公路上、地盤似的廢堆中、載滿泥頭的大型運輸車旁邊,一對小主角在構圖中顯得特別細小。工廠煙囪不停在噴煙、大型機器從不停止運作、一台台機械在偌大的平原上蠕動不住的張牙舞爪……《霧中風景》部分場面很容易讓人想起安東尼奧尼的電影,像《情史》(L’Avventura)還是《紅色沙漠》(Red Desert)。安東尼奧尼要指控它帶來污染及異化的現代文明,落在《》的安哲羅普洛斯手上,變成了與弱小姊弟營造成強烈對比的巨大外在環境,使一對主角更為我見猶憐。


事實上,安哲羅普洛斯不但受安東尼奧尼影響甚深,他所有電影的劇本,其實也沿自安東尼奧尼影片的編劇Tonino Guerra之手。在部分題旨及影象的元素方面,兩位安氏可說是一脈相承,拍的都是不落俗套的歐洲知性電影。安哲羅普洛斯長期的合作班底,令作品體現出強烈的個人風格。這包括攝影的Yorgos Arvanitis,早期負責美術總監的Mikes Karapiperis(安哲羅普洛斯說沒有Mikes奠定的美學風格,根本拍不成《流浪藝人》等電影),甚至是配樂的Eleni Karaindrou。因為與安氏多年的合作,使這些核心人物皆躍升為藝術電影的國際名牌。2001年有部以戰地攝影記者James Nachtwey為題的紀錄片《War Photographer》,也請來Karaindrou配樂,就是為了營造出控訴戰爭的悲天憫人情懷。


Karaindrou的音樂是安哲羅普洛斯電影的靈魂,這句話一點不假。有人打趣說,沒有了音樂與霧,安氏的電影甚麼都沒有,這說法雖然太犬儒及把事情簡化,但也反映了音樂在安氏電影中的重要地位。《霧中風景》配樂的旋律及演奏的方式,靈洞而又深遠,使人看過電影後音樂與影像在腦際裡低迴盪漾、延繞不退。聽見了音樂,又想起落泊的兩姊弟在路上的諸般不順、不幸。安哲羅普洛斯的作品總把希臘及其他地方拍得淒美,濕漉漉的街頭,雨雪紛飛,安氏電影中寡言的主人翁,呆呆站在一望空闊的環境中,襯上Karaindrou的音樂,令人神往。


霧中風景》的淒然,也是一對可憐小主人加上音樂的成果。姊弟預早踏足的成人世界,不斷受著貧窮、炎涼世態乃至扭曲人性的折騰。成人在電影中幾乎都不是好的,沒正式出場的母親,每次都打斷了姊姊為弟弟講的創世紀故事。餐廳的店東唯利是圖,對身無分文的弟弟毫不憐惜,也立即打發不問自來的小提琴手。姊弟的舅舅不顧血肉親情,任由他兩跟警察離去。醉酒貨車司機對待小女孩的行為更令人髮指。Voula及Alexander在公路上歷盡滄涼,電影開始不久有一場很教人難忘──寧謐的深夜,地上鋪滿了剛下的白雪,奄奄一息的老馬被雪車拖行,因繩子斷了被遺棄在路上,躺臥著作垂死的最後掙扎。姊弟目睹了整個過程,弟弟生了憐憫之心,嚎啕大哭。同一個長鏡頭,在他們身後不遠的屋裡走出一對新人及慶祝的賓客,歡鬧的歌聲一下子把弟弟的哭聲完全掩蓋,而這個時候,馬匹也死去了。


安哲羅普洛斯的長鏡頭、深焦攝影的運用,把同一場面裡所有元素一次過呈現出來,少用剪接、多用攝影機的調度及zoom鏡的運用。上文的是一例,強而有力的突出了悲歡的一線,除此之外小女孩被姦污一場,鏡頭的靜止、空鏡的採用,加上觀眾的「看不見」營造出戲劇效果。司機發洩後剩下女孩坐在貨車上,鏡頭這時才慢慢移近她的特寫,影像的逼力特別厲害,是另一個令人折服的長鏡頭運用。


淒冷中的超現實與光明


固然,安哲羅普洛斯不是一位社會寫實派導演(雖然有人把《》片與某些義大利新寫實主義電影如《單車竊賊》比擬),《霧中風景》最引人入勝的地方並非在揭示社會的陰暗及人性的醜惡,卻是在殘缺現實中之一抹童真,以及影片的詩意及超現實的部分。姊弟在海灘上看著一眾流浪藝人表演(配合鏡頭橫移),與青年Oreste的相處、跟他在海岸邊駛著電單車飛馳,以及弟弟對著幾格只有雲霧的底片看其「霧中風景」,都是別開生面及充滿詩意。其中又有些超現實的部分,如姊弟在警察局被扣押之際遇上室外紛飛大雪,像一個魔術扎戲一樣,警察及路人都忙著看雪景,一霎間世界停頓了,姊弟於是可逃離。電影的中段,一隻斷了食指(指示方向的手指)的手掌石雕被直升機拉上水面,Voula、Alexander及Oreste一直看著它被運到遙遠的地方,像在喻示導演對歷史文化破落的惋惜。到電影的結局,姊弟在夜裡終於抵達希臘的邊境,他們要坐船偷渡之際卻被守衛的軍人發現,黑夜槍聲過後,鏡頭一接已是翌晨,姊弟的小船在五里霧中,稍稍定神看開雲霧,他們興奮嚷著「到德國了」,雙雙走到畫面的遠處(再一個長鏡頭及深焦攝影的處理),懷抱在那邊草坪上的一株樹。流亡到此,他兩最後終可越過所有人工的窒礙,投向生命與自然的懷抱。


這種人與自然的關係,結局充滿意象化的處理,又讓人想到了奇斯洛夫斯基的《兩生花》(或譯《雙臉的維諾尼卡》)的結局,維諾尼卡回到家園,輕輕把手放在樹幹上,正在屋內鋸木材的老父立即意識到女兒回來──好個天‧地‧人的呼應。有趣的是,奇斯洛夫斯基生在共產波蘭,成名在共黨倒台後;安哲羅普洛斯關心的是當代希臘的文化及歷史,對這兩個傳奇的藝術家而言,透過兩部電影的結局,都顯示了他們不囿於一時一地一政壇,處處顯現了追求更崇高普世價值的泱泱大導之風。


「起初全是漆黑一片,然後有了光……」這是創世紀人類故事的最開始。在《霧中風景》中,母親打開睡房門,光線劃破了漆黑,我們漸漸進入姊弟的世界。然後,影片交代他們在公路上的多番折騰,在漆黑的邊境終於漂浮到光明的「德國」。觀眾在電影院欣賞《霧中風景》,當燈光熄滅,銀幕的帳幔除除掀開,也是因著放影機的光線由漆黑漸漸得見光明。黑夜是黎明之前奏,《霧中風景》越是灰暗淒然,就越讓人明白這個簡單卻又深刻的道理。


偶爾看見《霧中風景》的劇照、或那天地遼闊只剩姊弟一人的海報,弟弟蹲下身子,姊姊在俯身看著他,怪可憐的。我會不住的想,這對姊弟不知現在已漂浮到甚麼國度裡去?想著想著,不禁有些戚戚然……


小結


美國影評人Michael Wilmington說《霧中風景》是安哲羅普洛斯與外界(尤指美國觀眾)的「橋樑」,《霧中風景》的在威尼斯奪了銀獅獎,影片也令大明星Harvey Keitel認識安氏的才華,決意演出他後來的《尤尼西斯的凝望》(Ulysses' Gaze);也許亦是這部更易入手的「兒童電影」,讓世界的影迷認識、喜歡安哲羅普洛斯──我也是萬份之一,多年前因香港國際電影節的際會,在香港文化中心大劇院被《霧中風景》震懾住,從此當上了安氏的影迷。他的電影,在睿智大師出缺的年代顯得彌足珍貴。當然,若欠缺大劇院銀幕放映的張力,我也會懷疑DVD橫行的今天,透個丁方的電視甚至更小的電腦屏幕,安哲羅普洛斯還能教多少人動容?!

作者:家明 【家明的ICFILMS.COM】

本期焦點-【v.019】 2005/06/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