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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天祥影評《洛基:勇者無懼》


你可以說席維斯史特龍是在利用《洛基》最後一點的剩餘價值。這個系列在1976年如平地一聲雷造成轟動後,甚至成為奧斯卡最佳影片(有人把它當年擊敗揭露媒體與社會集體瘋狂的《螢光幕後》比喻為七0年代奧斯卡保守主義的最後堅持

洛基:勇者無懼》最適切的片名恐怕是已經被《Cinderella Man》用掉的「最後一擊」!而它原文片名不用《Rocky 6》卻用《Rocky Balboa》(這是洛基的全名),是擔心新生代觀眾根本沒看過前5集而對本片興趣缺缺,還是一種類似立下墓誌銘般的嚴肅以對?耐人尋味。


不過很清楚的,「墳墓」的意象在《洛基:勇者無懼》一開場即被強調。洛基的愛妻因癌症過世,他幾乎每天都在墳前致哀。但別以為這個死亡的意象是席維斯史特龍為自己的經典角色所下的註腳,相反的,由角色之口說出的是,他不知要如何才能釋放出內心那頭被關住的猛獸。那頭猛獸可以是悲傷、寂寞……。我想這頭野獸不只是洛基的,恐怕也是史特龍自己的感受。而洛基的宣洩方式是打拳,史特龍則是拍了這部電影。


你可以說席維斯史特龍是在利用《洛基》最後一點的剩餘價值。這個系列在1976年如平地一聲雷造成轟動後,甚至成為奧斯卡最佳影片(有人把它當年擊敗揭露媒體與社會集體瘋狂的《螢光幕後》比喻為七0年代奧斯卡保守主義的最後堅持,之後兩年《安妮霍爾》、《越戰獵鹿人》的勝出則被當作一種反彈現象),史特龍還入圍了最佳原創劇本與男主角獎(在紀錄上他可是繼卓別林、奧森威爾斯這兩位電影巨人之後的第三人)。於是從第二集開始,他便拿回導演權,以平均三年一部的速度,完成了第二、三、四集。如果說《洛基》第一集建立了一則日後屢見不鮮的美國勵志神話,在之後幾集裡面,我們看到史特龍有點走火入魔地把洛基推向「神」的地步,而愈來愈沒有「人」味;甚至讓洛基在美蘇兩大陣營的冷戰後期扮演西方世界的另一種樣板(第四集對手是來自俄國的人肉機器)。待冷戰結束、找不到敵人的洛基(過去他僅能從政治和種族之中撥弄),只好勉強以教訓徒弟為名硬拍第五集,這份尷尬不僅從這集相距前集長達5年看出,一落千丈的票房更是教他難堪。嚴格說起來,《洛基》在第五集就已經被判了死刑才對。這也是為什麼當史特龍宣告要籌資拍攝第六集時,外界等著看笑話的主要原因。


但史特龍並不如外界所想像的笨!本來,自編自導自演就不是光憑自大就能成事的。問題是在於他在二到五集過度自我中心的結果,是逐步削弱他一手創造的角色與故事,除了自戀,內涵與社會洞察力都愈來愈弱,當英雄黔驢技窮,終究被原本膜拜他的善變觀眾給拋棄。這一次,和上集的時間距離拉長到16年之久,就像柯波拉在《教父3》利用相似的結構與不斷喚回的時間感來催眠觀眾進入時隔二十載的劇情裡,史特龍這回背水一戰的武器也是時間與結構。他刻意地仿效讓他成名的第一集,花了許多篇幅去關注角色的現實處境,而不把內容盡放在訓練與對決;再者,不斷出現的舊畫面,就算只能勾起老影迷對他的記憶,但這當中的落差所形成的滄桑感,比他的演技更有說服力地強調出時光的飛逝。


當你看到年逾六十的史特龍(他在片中的角色則宣稱五十幾歲)在擂臺上露出已經有點時不我與但對老先生而言依然宛如奇觀的八塊肌,對抗看起來不太像重量級拳王的對手時,儘管拍攝技法還是那一套,但時間在他身上的刻痕,殘忍之餘,也一併激發觀眾部分的同情。史特龍為了使這個不可思議的故事較有說服力一點(退休多年的拳王如何與現任不敗拳王對打),先是強調現任拳王過去的對手幾乎都是肉腳,也順勢嘲諷了經紀公司對運動員的過度保護、妝點及背後的剝削心態,讓運動精神被商業利益大口吞噬掉。再者,則藉由電視節目與電腦遊戲模擬前後任拳王如在全盛時期對決誰勝誰負的話題,喚醒了洛基再上舞台的慾望,也幽了媒體的無所不能與無事生非一默。然而這種種前因,都不如透過主角之口不斷強調的「耐打才是重點」的宣示,因為無論史特龍還是洛基,都不可能回復三十年前的身手與速度,因此除了訓練拳頭的重量,反過來更要強調堅持到最後一分鐘的耐力。


史特龍一方面透過片中幾個老伙伴或凋零或落寞的現實「認老」,另方面卻又企圖站在擂臺上證明「不老」的價值。當他幾乎被擊倒,卻在回憶與現場交錯的加油聲中,以左手撐地不倒、挺身再戰的時刻,史特龍是非常有意地讓這個畫面「儀式化」的。然而他最聰明的一招,是終於摒棄了二到五集的虛榮,回到第一集的樸實結論,真正的勝利不只是擂臺上的戰果,而是他所證明的價值。洛基找回被屠宰場遣散的大舅子訓練(雖然看不出幫了他什麼忙)、牽著被遺棄的老狗跑步,皆是意有所指。但是他真不會拍愛情和年輕世代,本集的黃昏之戀想要展現洛基浪漫、幽默的一面,但搞得像日行一善,動人的力量有限。而他的兒子(還包括新對象的混血兒子、以及在酒吧裡找碴的青少年)都被處理得十分扁平,彷彿只是準備好讓洛基教訓似的,因此當洛基的親生兒子和有可能成為他繼子的兩個年輕人跟在旁邊參與訓練及競賽時,完全起不了任何作用。


就像身手的退化,過去動輒破億的票房(除了第五集外)對《洛基:勇者無懼》而言,已變成不太可能跨越的現實(所以這次拍攝的總預算差不多只是史特龍全盛時期的個人片酬而已),但是在它勉力往七千萬美金票房靠近的步伐裡,終於挽回了一些面子。不過在《洛基:勇者無懼》後,史特龍也要把二十年前拍到第三集就告一段落的《第一滴血》(藍波)系列挖出來進行第四集。藍波不比洛基,這個戰爭下的產物如何在新的國際秩序裡找到定位,而不至於成為對角色的凌遲,恐怕會是更難的課題。

作者:聞天祥

本期焦點-【v.101】 2007/01/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