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文怎麼了:血色傷痕
《凱文怎麼了》說出了一位母親的心頭疑問,卻未能從兒子的觀點回答疑惑,但在追尋的過程中,觀眾似有所悟,各自在空白的答案卷上填寫了答案,那亦是一齣精彩電影能夠提供的有趣思惟了。
爬過台北近郊觀音山的朋友,應當都不會忘記硬漢嶺前的那副對聯:「走路要找難路走,挑擔要揀重擔挑」,拍電影有時亦是如此,題材不討喜的電影,卻可能拍出深沈的人性滋味,蘇格蘭女導演林恩.雷姆賽(Lynne Ramsay)的坎城影展參賽片《凱文怎麼了》(We Need to Talk About Kevin)就有讓人不忍卒睹的悲涼,亦有落石擊中胸口的震撼。
《凱文怎麼了》的中文片名就已點出了電影的核心焦點:凱文。他是個問題孩子,母親視他如惡魔,父親卻視他如天使,母親接近不了他,父親無法了解他,最後他不但拉弓射箭射死了父親和妹妹,亦在校園裡屠殺了九位同學,生還的母親從此就只能活在悔恨與罪罰的世界中。《凱文怎麼了》的題材沈重怪異,但是片名提出的問題,整部電影都無法精準回答,因為電影選擇了母親的觀點來出發,母親不理解的事,觀眾同樣亦不理解,母親受的苦,觀眾卻能感同身受。片名的問號形成了觀眾與演員的共同密碼。
不提供三言兩語就能講完的答案,其實正是《凱文怎麼了》的美學選擇,一有答案,就可能窄化也簡化了錯綜複雜的人心議題,導演林恩.雷姆賽挑到了蒂妲.史雲頓(Tilda Swinton)擔綱演出母親Eva,就已有了七分說服力,搭配三個成長年代的大小凱文(從Rock Duer、Jasper Newell到Ezra Miller),演員的集體表現極其懾人,再加上鮮紅的血色美學,整部電影的傷心風格就如此跳脫而生。
《凱文怎麼了》的基調是一位傷心母親的懺悔錄,但是全片卻選擇了歡娛的青春來開場,地點就在西班牙瓦倫西亞地區(valencia)的番茄節上。電影無意介紹番茄節的由來,只是利用這場從頭到腳,渾身上去全是血紅番茄殘渣,屋牆街道亦全血紅一片的場景來傳達一種不祥的氛圍,那是女主角Eva與丈夫Franklin相識相戀的場合,她們玩得盡興,也就有了魚水之歡,也就懷了凱文,豔紅的番茄祭禮,原本是應昭告幸福美滿的人生,不料最後卻成了後悔莫名的罪罰淵藪(應証許多在祝福中展開,最後卻怨懟分手的婚姻,這款開場論述,頓時就在狂歡中夾雜了暴力與狂亂的情緒暗示)。
林恩.雷姆賽接下來安排的紅潮,卻又是另一種勁力。再次登場的Eva已是中年情貌,整個人變得好生憔悴與陰鬱,獨自住在一間破舊房子裡,瑟縮地開門出來時,觀眾赫然發覺她家的外牆上被人塗滿了凌亂不堪的紅漆與咒怨的髒話......到底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混亂的紅漆視訊,成功攪亂了觀眾的思緒。
番茄紅是因,油潻紅則是果,《凱文怎麼了》卻故意跳開了中間最關鍵的殺戮場景。林恩.雷姆賽無意重現那個最最恐怖的血色腥紅,故意略掉的關鍵紅,讓電影避開了有形暴力的框架,但在「看不見的暴力」與「想像的暴力」中,一場驚心動魄的殺戮戲卻已經悄悄在觀眾心中書寫完成了,不需看見就能想見,導演留下的那片們由觀眾書寫的場景,正是《凱文怎麼了》最高明的美學安排。
《凱文怎麼了》採用了Eva的觀點來解讀她與凱文之間的矛盾,電影透過她在兒子闖下大禍後,連累她成為世人出氣對象,透過她在受罪人生中憶想起的往事片段:懷孕非她預期,生產亦無喜悅,育子更是勞煩...不管是產前憂鬱症或者產後憂鬱症,所有的病理學名詞都只陳述了一個非常簡單的事實:她不想生這個孩子,當然孩子也充份感受到母親的不悅與不安,在每個成長階段都能找到自己的對抗方式,以折磨為樂,以叛逆為歡,僵化的母子關係似乎就精準界定了討債鬼與冤孽的宿命因果。
凱文的複雜個性具體表現在他懂得如何欺敵偽裝,母親是他最大,也最終的敵人,拉攏父親成為凱文穩操勝券的戰略,不懂得做母親的Eva,因此一路從職場和家庭中敗退,完全無法處理人前人後兩款嘴臉的凱文,她更難向老公或好友啟齒的是,如何解釋自己完全管不了有陽光般笑容的兒子?至於凱文用亂塗壁紙、製造意外或者購買弓箭武器等方式所逐步滲透出的暴力特質,更像是一步步開啟的壓力鍋,強大的蒸氣不時衝撞著鍋蓋,不安的氣息就如同蒸氣噪音,再難讓人靜心屏息了。
白淨潔兮的蒂妲.史雲頓素來以高貴氣質傲人,但在《凱文怎麼了》中卻全然轉化成為焦慮能量,原本意氣風發的她,最後成為戒慎恐懼,內向封閉的挫敗個體,具體顯現了闖禍兒子留在母親身上的烙印,但是她的承擔,就如同她努力洗掉牆上紅漆的清洗動作,另外含有贖罪與彌補的決志,煎熬藏在眼神與嘴角裡,堅強躲在背脊裡,她的肢體表演十足活化了一個傷心母親不屈服於魔鬼掌心的意志,更讓全片的母親能量,有了更寬廣的解讀空間,耐人深思,亦耐人回味。
作者:藍祖蔚
【藍色電影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