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蝶漫舞:詩人的雕像
南非詩人Ingrid Jonker的詩文,不但精筆傳書了心靈軌跡,更有歷史的血跡與呼吸,《黑蝶漫舞》不只是她的傳記電影而已,因為編導選材時,兼具了詩人的氣息與紅塵的擾攘,因而饒富韻味。
有句老話:「做藝術家之前,要先做人!」把藝術家換上任何的身份名詞,這句話都依舊試用。荷蘭導演寶拉.凡德.奧斯特(Paula van der Oest)所拍的《黑蝶漫舞(Black Butterflies)》,就是把藝術家換成了詩人。
《黑蝶漫舞》的女主角Ingrid Jonker是南非著名的詩人,在世只短短地活了卅二歲(1933-1965),卻因為見証了南非政府施行種族隔離政策(Apartheid)的諸多不公不義,曾經寫下了《The child who was shot dead by soldiers at Nyanga(在尼楊加被軍人射殺的孩子)》等著名詩篇,在詩人之前,先做了南非人,因而備受當時執政的南非國大黨排擠,卻贏得世人的廣泛尊重,其中又以南非總統曼德拉(Nelson Mandela)1994年的國會演說上,也朗讀了Ingrid Jonker的這首詩,有了家鄉、土地、政治與人民的背書,更讓Ingrid Jonker的文學與人生高度更加特殊。
法國大雕刻家羅丹曾經說:「藝術家不是來解決人生問題,他承接了人生的問題(An artist is not one who has solved life's problems. He is one who accepts life's problems.)。」Ingrid Jonker確實曾經用她的筆記下了時代的脈博與人民的聲音,雖然政治人物的背書,讓她的詩作有了更濃烈的國族氛圍,但是《黑蝶漫舞》並無意突顯她的政治意識,更無意大肆批判南非種族隔離政策,點到為止的敘描,以及畫龍點睛的最終素描,即已足夠,《黑蝶漫舞》的目的還是在介紹Ingrid Jonker這位詩人,這位女人。
《黑蝶漫舞》從海、男人和詩三個層次來雕塑Ingrid Jonker。
電影從海開場,亦從海終幕,海與生命的對話,很能註解Ingrid Jonker的生命歷程。首先是窮苦童年的靠漁獵維生的青澀記憶,繼而是她險些在海洋灣流中溺斃,幸運地文路過的作家Jack Cope所救,但是最後,人生一團混亂的她還是投身大海。全片有關海的意像,都帶有浪漫的感傷,從青春冒險、尋歡到混亂,她的愛情嚮往與幻滅都有了依靠的空間,提供了感性的視覺空間。
男人則是《黑蝶漫舞》最核心的愛恨主題。圍繞著Ingrid Jonker生命核心的兩位男人分別是父親Abraham Jonker(由魯格.豪爾/Rutger Hauer飾演)和男友Jack Cope(由尼恩.康尼翰/Liam Cunningham)。偏偏,這兩個人帶給她的都是愛恨交織的生命感懷,相互牽扯,也相互激盪,Ingrid的精神異常,有些來自生理遺傳(母親亦曾接受精神治療),有些則是來自男人帶給她的幻滅與失落。
Ingrid的一生都在爭取父親的肯定,卻也在對抗父親的思維。前者在於Ingrid的父母親早早在Ingrid還在娘胎時就離了婚,Ingrid要到撫養她的外祖父母都往生後,才知道父親長成什麼模樣,缺席的父親與疏離的父親,讓她的家庭拼圖永遠缺了一大角;更大的遺憾則在於父親學問淵薄,在政府擔任文化高官,Ingrid是多麼渴望自己的詩文創作能夠得到父親的肯定,偏偏,Abraham 吝於讚美,更無奈的是眼高於頂的Abraham,公務責任之一就是做思想檢察,負責查禁所有「不當」書刊,Ingrid與父親那段「種族隔離」有如「納粹」的辯論,就委婉點出了父女之間永遠不可能和解的思想距離,父親的冷漠讓她在親情上備受煎熬,對抗父親,卻讓她在理智天平上取得傲人的質量。
《黑蝶漫舞》最動人的兩場戲都發生在Ingrid的小房間裡,她認識父親時,Abraham已經再娶,只能教她住進黑人幫傭的小房間裡,但亦在那間斗室的牆上,她用炭筆寫下了一行接一行靈光閃動的詩句,她在餐桌上受了氣,先是父親來致意,繼而是男友來求歡,「山不在高,有仙則名」的陋室春情,處理得何能動人?!最後則是父女天人永隔時,父親才又進入小屋,撫摸著小屋牆上的詩文塗鴨,有如此文采的女兒,他理應驕傲,但是父女的心理距離,卻比天地更遙,他又怎能無歎?總是一副撲克臉的魯格.豪爾,依舊用他的冷漠無情來詮釋Abraham,卻也意外顯現了極具說服力的巨大陰影。
Jack Cope則有多重身份,先是救命恩人(免於溺水),繼而是晉身文壇,結交文人,又兼政治和人權啟蒙的導師,卻也是帶她挑戰世俗禮教的狂野情人,更是真正讀懂她詩文創作的知音摯友,當然,亦是最摧折她心肝的自私戀人,她們的愛恨糾纏,只合用世事難兩全的輕歎來註解,但是Jack Cope一句:「妳把我掏乾了。」的告別心聲,亦非常寬廣地包含了兩人之間極其熾熱的性愛、文藝創作和情緒角力的諸多矛盾。電影中的男女交歡情節,其實都是Ingrid 主動燃火,甚至還能寫下女性主動的生理反應:「以我的乳臨摹你的掌。」都充份顯示了她敢於求愛、示愛的主控性格。《黑蝶漫舞》最動人的基調就在於Ingrid的敢愛敢恨。
平心而論,《黑蝶漫舞》對於人生細節的描寫,往往失之簡略且粗糙,但是關鍵字都能緊緊捉住,才得以超越《癡情佳人(Lady Caroline Lamb)》和《瓶中美(Sylvia)》的格局,才不致於把一場傾斜不對稱愛情,一面倒地怪罪於詩人拜倫或的Ted Hughes寡情薄義,反而讓被愛情焚身的Caroline Lamb或Sylvia Plath變得神經兮兮,得不著觀眾的同情與憐憫了,Ingrid其實是不屑這種廉價的同情的。
《黑蝶漫舞》的開場是由Ingrid Jonker朗誦自己「認同雜交」的詩句開場,時隔五十年了,依舊大膽前衛;《黑蝶漫舞》的終場則是由曼德拉總統朗讀她的《The child who was shot dead by soldiers at Nyanga(在尼楊加被軍人射殺的孩子)》。前者是詩人的心靈囈語,後者是詩人的理智抗爭,詩人的一生,人的選擇,就在不同詩文的選讀下,完成了塑像浮雕,夠讓受到詩文感染的觀眾(或讀者)急著想要再多讀兩首Ingrid Jonker的詩......一部詩人電影能有如此撼動力量,已然足夠了。
作者:藍祖蔚
【藍色電影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