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勁:王建民》沒有尾勁,伸卡球不會沉
整部紀錄片的母題是「距離」,包括人、時、地、事、物的距離,美國之於臺灣、東岸之於西岸、工作之於家庭、MLB之於AAA,即便王建民是故事主角,而筆者仍覺得青棒營的友誼賽片段更為勵志,因為認為「王建民」依舊是個符號,《後勁》卻缺少了這點。
《後勁:王建民》無法成為引起國人情感的偉大紀錄片,究其原因:筆者長期受中華棒球特色之影響,它不活潑、太優雅、太詩意,缺乏國球應有的資訊、節奏與勁道,屬於養生棒球,其顯露人盡皆知的表象,讓「王建民」依舊缺席,然其「生命之精神」才是本片重要之價值。
筆者曾經參加非甲級之大學棒球隊,穿上擁有自己心愛號碼的棒球衣,陪著團隊一起在紅土上練球,一圓從小到大的棒球夢想。可惜為時已晚,無法如意練成,僅能為樂趣而打球,草率退隊,擱置手套等用具,在家看看YouTube的球賽影片讓自己回味跟幻想。
偶爾走跳知名連鎖棒壘球打擊場扭腰跑龍套,有時打得到一百四十公里的快速球,或看著投球機上顯示一百一十公里的球速,或是差一步完勝十六宮格的投球機,便會相當欣慰,因為表示自己尚有這個非常業餘的運動神經,但以上需要在精神狀況極佳的狀態下才有如此表現,並非一時興致能夠蹴幾。
回到家鄉,會面老同學,就是一個小時的傳接球,調侃生鏽的手臂,即便我們才二十出頭。在母校國中的簡易球場,踏在草皮上,風一吹,紅土飛揚,我們像個球員享受著棒球,即便可能連規則都不太清楚,尤其在大數據的棒球世界,有許多東西抹煞了樂趣,但依舊為著最高紀錄而癡迷。
鈴木一朗、松井秀喜、王建民、郭泓志、松坂大輔……,筆者提到的名字,是記憶以來的英雄人物,當然,不只他們。可惜的是,他們在HD傳播流行、網路發達之前成名,留下了footage,其實畫質都很差。然而,堪薩斯皇家隊黃金的67背號,在2016年的高清攝影中,成為筆者心中最清楚的記憶。
筆者對棒球情有獨鍾,這種情感就像是北野武會在電影裡打棒球一樣,這個符號很私人,如果觀眾沒有接觸棒球的經驗,這個符號等於沒有意義。侯導的《風櫃來的人》或是注意是枝裕和的電影,在亞洲,棒球的符號相對只會出現在臺灣跟日本,因為棒球是在兩者的社會中是身分流動的重要符號。
《比海還深》中,阿部寬飾演的爸爸跟小孩去逛棒球用具店,他說認為美津濃(Mizuno)的球鞋比較好。這是一個觀眾會普遍忽略的細節,但對一個從小到大接觸棒球的小孩來說,這是一個很感傷的事實。因為M品牌的棒球用具是昂貴的,不管任何等級都是高價位,但阿部寬飾演一個落魄、沒有穩定薪資的作家,而他買美津濃,表示買心中的高級貨給小孩,但小孩沒有理解爸爸的心意,爸爸心裡肯定很痛。
筆者小時候最希望得到一只美津濃的投手手套,不要SSK、ZETT或雙塔,連NIKE都不屑,就是想要美津濃的M出現在手套或球棒上,連在圖畫紙中的棒球手套上都要畫出美津濃的標誌。在「美津濃」這個符號底下,有諸多意義:日本高級知名運動品牌、棒壘球、鈴木一朗、松井秀喜、中華隊或職業球團球服上的贊助商(以前日本國家隊也用該品牌,現在則為Asics),這幾個意義造就自身對美津濃的嚮往以及不可取代性,所以相對會影響筆者對棒球的價值觀,可見是枝導演也受到一些影響,要不就是阿部寬的即興演出。
「美國大聯盟」被稱為棒球最高殿堂,不只是球技,而薪水、名聲、榮譽等等都是以美元計算的,所有人都想要到大聯盟,不管是球員、教練,主播、球迷也是。
然而,在紀錄片,開場是王建民駕著車到加油站加油,切接以前比賽的精采片段,而鏡頭最後瞄準在王建民將油嘴掛上的動作上。「加油」,這個口號在臺灣的運動世界中,習以為常,如果到另外一個社會,這個詞出現在運動場上將沒有其意義,但美國社會也許能夠理解。然而,紀錄片以「加油」這個動作開始,不僅是為了王建民加油,更顯露美國職業運動的殘酷現象。
美國大聯盟球隊有所謂「移動日」,因為地幅過廣,紐約洋基主場到洛杉磯天使主場,便是跨多個時區的距離,然而,大聯盟的球員坐飛機,小聯盟的可沒這種福利,更別說獨立聯盟。
整部紀錄片的母題是「距離」,包括人、時、地、事、物的距離,美國之於臺灣、東岸之於西岸、工作之於家庭、MLB之於AAA、家長之於孩童、「健康」、之於「金剛」、2006年之於2016年等等,以及王建民到過的小聯盟球隊,一地又是一地,而小聯盟球員通常只有遊覽車或自駕出租車往返,因為球賽的密集,不可能平白花錢在坐飛機上,所以小聯盟有一部份是生活上的辛苦,而對一個三十過半的球員來說,更不可能耗費精力在開車上頭,正也如此,獲得大聯盟合約絕對比小聯盟的值得,所以多數資深又有資歷的球員寧願選擇退休或回到家鄉打球,而非繼續在小聯盟奮鬥,如果讓鈴木一朗去小聯盟打一整季,我想球團會自責不已。
「棒球」在臺日社會成為重要的運動,甚至以「國球」視之。體育頻道必轉播現場棒球賽,新聞在運動版面總是最多最大,甚至可以當頭條,歷史也比其他運動悠久,這必然表現它是影響社會流動的重要因素,許多偏鄉小孩都是以棒球為志業,作為生涯的重要職業,某種程度來看,筆者算是一位偏鄉小孩。從小到大,筆者視棒球界的人都是偶像,可惜中華職棒的假球讓這個偶像破滅多次,相對的將注意力轉往在國外發展的選手,但國外發展的選手,直到王建民才成為最廣為人知的重要偶像,卻又因為幾件事情而讓這個神話破滅,後繼無人長期站穩外國職業棒球,多數時候只看見歸台的旅外球員,直到陳偉殷、陽岱鋼,可是又消沉下去,而現在依舊期待跟在下幾乎同齡的新生代球員站在那樣特別的世界中,就如大谷翔平這類的人物。
王建民不為MLB的高額退休金奮鬥,而是實踐過去的努力,緊抓著那顆帶著塵土的小白球,這件事也在2016年兌現了,所以,紀錄片的用意便不是宣揚其戰功之彪炳,而是陪著王坐下,回顧那短暫卻又漫長的時間,故為養生棒球。
棒球是硬球的,扎扎實實的一層層交疊最後縫合出來的。《風櫃來的人》中,一顆棒球把主角爸爸的頭打出了洞,而棒球還可以成為殺人用具,曾經看三池崇史的一部片子用棒球機折磨人,而幹架少不了棒球棍,塔倫提諾的《惡棍特工》,Eli Roth飾演的猶太軍官就用棒球棍殺死納粹。
棒球不是空心的彈跳球,它著實的建立在人的個性、力量、倫理、時間上,而其蘊含的尾勁,才能如此的長遠與獨到,它可以一時噴發,更重要的是,它可以一代接一代的流傳,而這是《後勁》比單純的傳記電影濃厚的要素。
《後勁》是一部標準的傳記紀錄片,它可以成為一個好教材,因為道出了作為棒球選手的事實,個人生涯、家庭、社會,在環環相扣之間,筆者有所感觸,尤其看見許多歷史的片段,看大螢幕轉播歡呼的那一群死忠粉絲,看某報的特大圖樣新聞頭版與標題,看王建民三振Bryce Harper的那一顆由內角轉外角的噁心伸卡球,怎能不觸動自己最深的心底呢?然而,這種觸動,難免感到悲傷淒涼,因為生而為人,緊抓不放的,都將成為空幻虛有。
生命可以是奇蹟,也可以是醜陋不堪的悲劇,我們有陳金鋒,也有曹錦輝。起落之中,高低之間,球賽有其精采之峰,也有失望之谷;有贏家、輸家之分;有正式出賽與傷兵之名單。球員有開始的一天,當然,不可避免面對最後一場球賽。
棒球的電影不多,更別說紀錄片,原因很簡單,因為球賽長度過長、細節過多,分與分之間無法保持同樣高度的專注,這跟網球有著同樣的特色,它們是一個要求長時間或近乎無止盡專注力的運動,所以作為兩者球賽運動的熱情觀眾,通常都滿有耐性的,要不就是很懂得調適,如離開座位、喝啤酒吃花生、關掉轉播等,但球員不一樣,他們不能離開座位,所以個人的心境很重要,能像鈴木一朗、王建民等選手堅持訓練的人屬少數。
高中時,一位女老師曾在課堂提問,「棒球運動哪個時候最精采」。最先出現的答案會是「九局下半,平手滿壘兩好三壞第四棒對終結者……」,當下,我認為這答案是錯的,其實每個瞬間都很精彩,而視情況定義「最」精采,但緊張程度不一形成「九局下半……」這個的虛偽答案。
好比張泰山,人家在澳職最後一個打席擊出滿貫全壘打,回到本壘掩面、受人擁抱的樣子,筆者每每想到必留下淚水,但這劇本並非真能如願。
今年暑假,在下親臨MLB在青年公園舉辦小球員的棒球比賽,在一旁觀察,構思著一部棒球紀錄片,故事從小球員出發;在棒壘球打擊場,筆者喜歡看著爸爸帶小孩打球,因為想到小學的自己;很少回家的自己,喜歡從儲藏室把棒球手套戴起,而非拿網球拍去網球場打球。
前幾天晚上,筆者去一家泡沫紅茶店買飲料,老闆娘對我說,「男孩子,大方點」,起初以為是對別人說話,後來才發覺是對我說,接著,她很有朝氣的繼續說,「以後,你是肩膀要扛一家的人」,雖然這類的話很常見,但感觸來自於心中一件最不願談及的事情,便是「人背負著家庭」的事實。筆者也到了一定的年紀,總是思索:在跨越每個空間,自己是否滯留某處?或是到達一定的分界線,接著啟程?
王建民用手臂撐起一片天,背負各方多種的期望。當手臂近乎無法舉起時,雙眼中,家人出現了,兩個年幼的小孩,以及老父親老母親,跟一位近乎不曾出面的太太,而手還能投球嗎?如果不能投球,那又該以何種生命支撐扛這個重擔呢?這是職業棒球或是各種職業運動的基本憂慮,是我們值得多加思考的。
筆者對《後勁》的好壞持保留態度,因為認為「王建民」依舊是個符號,是受人愛戴的精神指標,《後勁》缺少了這點,即便王建民是故事主角,全片都是他的故事,卻依舊讓他保持退役球員的身分,這讓紀錄片勁道不足,而筆者仍覺得青棒營的友誼賽片段更為勵志。如果缺乏偶像之象徵,那又為何拼鬥?故王建民依舊缺席,而緊抓棒球等於無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