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戰》這場戰爭永遠沒有贏家
導演札維耶勒葛洪透過本片凸顯了現代社會家暴問題的嚴重性,在最糟的情況出現以前,其實有非常多的跡象可依循,開頭與片尾做了漂亮的呼應,前面用法官取證判決的故事表意,最後用門上僅有的幾個孔洞畫面隱喻,關於家庭事務,我們都是管中窺豹。
法官:請向本庭解釋,為何親生子女都視你如敵?
安東:我也想搞清楚,他們究竟是如何被母親洗腦的。
(坐在一旁的米蘭,面無表情,沈默不語)
米蘭和安東的婚姻已走到盡頭,一雙兒女跟著米蘭躲避安東搬回父母家暫居,安東為了見到孩子,也辭掉原本的工作跟著搬來同一個城市,卻總被阻擋在門外。米蘭指控安東有強烈的控制慾,言語和肢體的暴力讓他們母子只能不斷搬家換電話,以逃離安東的騷擾。而安東則舉證周圍親友對他的好人評價,也苦惱前妻對兩個孩子的暗示洗腦,企圖阻絕他們的天倫之樂。大女兒喬瑟芬已近成年,拒絕跟父親見面。而小兒子朱利安只有11歲,安東於是爭取享有共同監護權。在家事庭上一來一往的證詞陳述,決定了孩子接下來的生活。大人的紛爭孩子無法介入,夾在爸爸和媽媽之間的朱利安,既敏感又恐懼,他希望能保護媽媽不再受傷害,又要面對爸爸急切想彌補的父愛,11歲的他,能做什麼,來阻止這場逐漸失控的風暴呢?
《家戰》(Custody)從開頭的法庭戲出發,帶我們從外部視角緩緩進入家庭的內部視角,清官永遠難斷家務事,身在局外的人,怎樣都無法看清楚全貌,只有親身進入其中,才能理解家人所感受到的一切。除去了法律、道德之外的判斷,家庭給了外人無法介入的強連結,但是家人之間的暴力,永遠最難被理解。
片頭的調解庭,故意模糊了我們的判斷,兒子的陳述如此真切幾乎要說服我們了,我們卻也理解父親這方所執之詞:孩子目前跟母親住,可能因為長期接受母親的暗示或指引,而對父親帶有敵意,這在夫妻失和的家庭中並不少見。
安東將發言權交給律師,一臉疲憊而寡言的樣貌,對比米蘭緊抿雙唇、冷淡堅毅的表情,觀眾確實跟著法官一起,陷入了判斷的難題裡。法官試圖在兩造提出的證言與佐據、和現場應對的態度中,判斷究竟哪一方說得更接近真實狀況,但是真實狀況又是什麼呢?同樣是一句「回答問題!」或是「妳再蹺課就死定了」,可能是關切也可能是威脅。直到我們跟著故事,漸漸代入孩子的視角。
當朱利安被安東帶回祖父母家時,從開始的抗拒到後來的順從,雖然仍有10來歲男孩的調皮,卻也有我們一眼即可看穿的恐懼。我們仍不確定這樣努力想接近孩子的父親,何以會讓朱利安做出那樣的陳述,難道其中真的有誤會或誤導嗎?直到朱利安上一秒還天真爛漫地吃飯閒聊,下一秒便因為父親突如其來的猜疑與怒氣繃緊了神經,我們逐漸開始覺得不對勁。
而後一次次,不管是安東大聲的喝斥、搭在孩子後頸的大手、搥副駕座位椅背的舉動、或是拽著朱利安出門上車的行為,都帶給我們極高的壓迫感,而他對待的還只是一個11歲的小男生。鏡頭多次放大特寫朱利安緊張膽怯的神情,不敢進一步觸怒爸爸,因此屏住呼吸、忍住眼淚,試圖回話安撫身旁這個失控的大人,並努力隔開爸爸與媽媽見面的可能,我開始理解他無所不在的恐懼。而喬瑟芬在生日派對上收到爸爸的訊息,看到媽媽安撫她後自己去見爸爸,她便自此惴惴不安,人在台上唱歌,眼神卻控制不住地直往門口飄,我無法判斷她究竟是擔心媽媽出事,還是害怕爸爸突然衝進門,也許,兩者都有。在派對後她決定跟男友離開,或許是小情侶愛意正濃,或許是意識到將為人母的可能性,讓她決定必須要離開這種恐懼,也許,同樣兩者都有。
離開,可能是面對家庭暴力的最安全作法,女兒的決定,讓我慢慢理解媽媽當初的選擇。只是沒人能想到,法律試圖解決家庭歧異的善意,卻成為離不開的原因。
當終於找到米蘭跟孩子們住的新公寓的時候,安東押著朱利安進門,沒料到開門後會看到安東出現的米蘭,驚訝到踉蹌往後退。鏡頭越過米蘭的背影,照出微弱光線中安東陰暗的臉龐,朱利安低頭垂眼、一臉做錯事的表情不敢多說話,安東逐步逼近,身形漸趨龐大,而米蘭不斷後退,幾乎被逼出畫面邊緣,強大的壓迫感遠離了我們一般習慣的家庭片拍法,而更趨驚悚片類型的表現風格。
諸如此類具有巧思的鏡頭語言,在本片中時常可以見,其寫實的攝影手法,在幾場戲聰明利用了狹小空間的特色,在車上、玄關、廚房等處,營造出極高的心理壓力,零配樂的作法,讓我們更能聽見即將跳出喉嚨的心跳聲。在公寓前的父子追逐讓我忍不住驚呼出聲,而本片結尾高潮的公寓對峙戲,更讓整個影廳的人坐立難安、大氣都不敢喘一下,甚至有其他男性觀眾被嚇到低聲咒罵,緊繃指數直逼《鬼店》(The Shining)經典橋段。
作為第一部劇情長片便贏得了2017坎城最佳導演銀獅獎、以及未來之獅最佳首部劇情長片,導演札維耶勒葛洪確實交出了一張漂亮的成績單。他透過本片凸顯了現代社會家暴問題的嚴重性,在最糟的情況出現以前,其實有非常多的跡象可以依循,但問題在於,家庭是一個社會中最小且最為緊密的組織,身為外人,很難在問題前期便開始介入。
一開始的調解庭中,提及姊姊曾經受到爸爸家暴後在學校驗傷,但最後卻選擇撤告。究竟是真如男方律師所暗示,只是父女間一時的衝突、少女青春期賀爾蒙旺盛的叛逆交鋒、甚至加上媽媽從中慫恿?還是確實發生過超出管教界線的肢體暴力?這一團迷霧在一開始留下了不少懸念,是導演在劇情上的刻意布局,留下線索待劇情解謎。但當我們在電影結束後仔細回想,卻覺得此處的安排再合理不過。當家庭產生衝突暴力的時候,理性的作為是驗傷提告、至少可作為證據自保,但是只要我們回歸日常,就會發現感性的選擇總是主宰了我們大部分的生活。對於父親一時的用力過當或是脾氣失控,在家人總歸是一家人的想法下,很可能就會選擇原諒或和解。可是,我們卻無法迴避,很多時候正是那樣一次次的原諒拖延,迎來了真正的悲劇發生。
並非只有壞人才會傷人。其實,故事並沒有真要將安東塑造成變態的暴力父親,我們在他一次次劇烈情緒轉變裡,看到他的不知所措。他希望接近孩子,卻看到孩子眼中赤裸裸的恐懼,他想要挽回妻子,卻無法對妻子的冷淡漠然視而不見。他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與行為,但在那場他跟自己父親的嚴重衝突中,我恍然大悟那樣無法自制的情緒行為模式究竟從何而來。無法被滿足期待的失望,就用情緒來表達自己的不滿,接著關上門拒絕溝通,再用冷暴力來延續傷害。死命將人留在身邊,就以為盡到了父親與丈夫的責任,把佔有當成愛,錯誤的表達與處理方式,導致情感交流的斷裂,最終只會將家人越推越遠。
〈以下有結尾高潮劇情,請斟酌閱讀〉
演技分中有好幾分是要給這個13歲小演員湯瑪斯葛羅利亞(Thomas Gioria)的,在飾演爸爸安東的丹尼斯曼努奇 Denis Menochet、和飾演媽媽米蘭的蕾雅杜嘉 Lea Drucker,兩位演技派演員左右包夾下,他展現了非常出色的表演,與年初在《完美結局》(Happy End)中讓人驚艷不已的芳婷哈莊Fantine Harduin,未來同樣值得期待!
要多少眼淚可以填滿整個浴缸?結尾那段彷彿強盜入室般的對峙,對比門外的瘋狂大漢,媽媽和孩子摀嘴噤聲、眼淚卻不停直流,電話另一端的警察在米蘭耳邊不斷安撫她:「不要掛斷,我在這裡陪你們,警察馬上就到!」在寂靜夜裡彷彿爆炸般的咆嘯威脅,伴隨著我們所有人度秒如年的極大恐懼與心跳,導演給了朱利安一個長長的鏡頭,我們看到眼淚在他無助的小小臉龐上,左流右淌地打轉。他很害怕,非常害怕,也許他會想問,流滿一整缸的眼淚之後,真的能得救嗎?米蘭最後根本無力將手機從耳邊移開,只能抱著朱利安崩潰顫抖,那窄小的角落竟然成為他們母子最後的避難之處,到底哪裡出了問題?
片尾的風暴肆虐過後,我們的情緒仍在驚恐之中,眼淚也尚未收乾,當初報警的鄰居老奶奶,關心地開門想了解危險是否已解決。在玄關的米蘭,邊慢慢套上外出服、邊虛弱地望了老奶奶一眼,身旁的女警見狀體貼地掩上了大門。從大門上被轟破的三個窟窿,我們看到朱利安驚魂未定、淚眼迷濛的側臉。而後畫面一暗,我們這些局外人,仍然永遠被隔離在外。
開頭與片尾做了漂亮的呼應,前面用法官取證判決的故事表意,最後用門上僅有的幾個孔洞畫面隱喻。關於家庭事務,我們都是管中窺豹,很多時候在家庭裡發生的事,複雜難解到不足為外人道,僅憑片段的證據或事跡,外人也常難以中肯評斷。但如果不去試圖做些什麼,很可能只能等待看到沈重後果的那一天。別等到無可挽回的悲劇發生之時,才開始後悔當初的不作為。只要仔細想想《家戰》的結局,我們會衷心感謝導演的溫柔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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