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同焦慮的告解室--羅伯勒帕吉
★前言
'In the City where I was born, the past carries the present like a childon its shoulders.'
以上這句話,是羅伯勒帕吉的代表作《懺情記》(The Confessional)最後的結語,我想也可以當作他所有作品的註解。
今年台北電影節最大最大的驚喜,莫過於選中橫跨劇場與電影,身兼導演、編劇和演員的羅伯勒帕吉(Robert
Lepage)來辦焦點導演專題。事實上加拿大電影節及金馬影展,曾經放映過他的名作包括《愛情,測謊》(Polygraph)及《無能無不能》(No),他最具代表性的處女作《懺情記》(The
Confessional)更曾經以《天倫夢劫》的中譯名在台灣發行過首輪錄影帶。有印象了嗎?如果還是想不起來的話,趕快趁這個難得的機會,進戲院膜拜一下這位魁北克劇場奇才吧!
★誰是羅伯勒帕吉?
從法、英殖民時期到二十世紀的激進獨立、公投運動,加上鄰居美國長期以來的資本陰影,有著天主教歷史文化傳統的加拿大魁北克省,其特殊的發展背景的確孕育出不少優秀的藝術創作者。自承情感、個性上皆有雙性傾向的勒帕吉,即把自身經驗投射到藝術創作上,讓他的每部作品都象徵豐富得可以寫出一篇又一篇的文化研究報告。
假如看電影就像在拼圖,或者像從兔毛的底部往上爬,那勒帕吉的電影絕對是設計最精緻的拼圖。拼完的那一刻,身為觀眾的我們也攀上了兔毛的頂端,看到勒帕吉精心建構的魁北克世界,嗅到他一直以來的焦慮與質疑。想知道勒帕吉到底有多厲害,可以看看他改編自己的舞台劇本,自導自演的《在月球的彼端》。片中對錄像、電視、電話擴張等多層次媒體發展、溝通的質疑,以至對全球化現象太空哲學的多重解讀,搭配勒帕吉一人分飾兩兄弟的雙生暗喻,再對照電影裡美蘇太空競賽的歷史背景及回憶片段中似有若無的戀母情結…,眼花撩亂到即使看個兩遍想破腦袋也未必能完全吸收。人類飛上太空,尋求鏡像,究竟是因為自戀、自溺?還是慾望?羅伯勒帕吉藉此對魁北克文化上的矛盾與精神分裂,做出了暗示。
事實上無論歷史、劇場、科幻還是懸疑,從融合希區考克式古典懸疑風格的處女作《懺情記》,以東西方文化差異對應劇場人生及魁北克政治背景的《無能無不能》(No),以多重平行時空來討論存在與記憶(與查理考夫曼的《變腦》、《王牌冤家》相輝映)的怪異科幻電影《偷腦》(Possible Worlds),到 《在月球的彼端》(Far Side of the Moon),皆是如此。而這其中又以《懺情記》及《無能無不能》比較好入手。
★《懺情記》
交錯的時空、懸疑黑色類型片般的迷幻翻轉,讓《懺情記》繚繞出艾騰伊格言電影般的曖昧與錯綜。這個故事來回穿梭於1952年與1989年間,勒帕吉圍繞著「Confessional」與「Hereditary」這兩個字大做文章,對血緣、性別、認同、文化差異提出他的觀點與質疑,讓這部看似黑色迷情類型片微觀半世紀以來的魁北克歷史、經濟與文化發展。
1952年,電視入侵魁北克,希區考克帶著大隊人馬來魁北克拍攝由蒙哥馬利克利夫主演的驚悚片《懺情恨》(I Confess)。1989年,從中國回來參加父親葬禮的皮耶,以及一心想尋找親生父親的養兄馬克,同時面臨了他們生命中最焦慮的時刻。皮耶與養兄馬克之間的親屬關係,馬克與養父、與自己兒子之間的親子關係,馬克與他的「恩客」之間的買賣關係,馬克與親生母親、親生父親之間的血緣關係,勒帕吉以細膩且迂迴繚繞的手法,從開場就伏筆處處。馬克生母的不安、恐懼、以及那一句沒頭沒腦的「你全都知道了」的背後含意;馬克帶給脫衣舞孃前女友的一大箱東西;恩客那句「你跟你母親長得好像」…,一個眼神、一個背影、一個手勢,一環扣一環,最後與希區考克的《懺情恨》緊密嵌合。戲裡,蒙哥馬利克里夫飾演的神父無法洩漏歹徒的告解內容;戲外,1952年大張旗鼓來到魁北克教堂拍攝的《懺情恨》,意外成為關於馬克身世之謎的所有秘密與謊言的導火線。
殖民歷史與天主教文化傳統,成了魁北克本身不能承受之重,而這個枷鎖被勒帕吉轉化為電影裡的多重父權形象。《懺情恨》的拍攝片場,希區考克(或者說好萊塢)那巨大的背影主宰著劇情與拍攝進度;美國象徵的資本力量,連天主教保守勢力、魁北克殖民時期留下的傳統,都只能俯首稱臣,經濟上、文化上皆然。如果說《懺情恨》裡的神父只是面臨道德焦慮,那麼勒帕吉的《懺情記》,同樣背負巨大秘密而無法洩漏的神父,無疑被染上了厚重的情慾色彩。1952年還是一名小神父的馬希寇,如今早已還俗成了來往日、加間的官方高級買辦。即使放棄了宗教上的父親(神父,Father)稱謂,他仍千方百計透過政治上、經濟上的優勢,肖想成為一個名正言順的「父親」。嘲諷的是,他的努力其實只是對當年被壓抑的慾望的替代性宣洩而已。即使神父(父親)的兩段愛情最後都遭到徹底拒絕,最後那張象徵意義無限的活命支票,仍將繼續左右著一名私生子(未來)的命運。
血緣與遺傳,是永遠無法擺脫的宿命。藉由皮耶從心態、外型的逐漸變化,勒帕吉貫徹了他向來對於「雙生」意象的執迷。從皮耶充滿彈性空間,大方接受東方(中國)文化,甚至不排斥同性戀等曖昧的蛛絲馬跡,以至最後帶著得遺傳病的血緣私生子一路走下去的遼闊收場,至此,勒帕吉的政治訊息已經非常明顯了。
★《無能無不能》
相較於《懺情記》的厚重絕望,這部節錄自勒帕吉七小時舞台劇本《Seven Streams of the River Ota》的《無能無不能》調性顯然輕鬆多了。故事發生在1970年的加拿大魁北克省及日本大阪,在鏡頭下濃豔得好比能劇背景畫板的日本,以蘇菲為首的一群演員代表加拿大應「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二十五週年紀念展」之邀訪日演出;粗粒質黑白色彩下的加拿大在當時則遭逢以蘇菲的左派劇作家男友為首的一群激動份子,企圖以土製炸彈宣揚魁北克省的獨立理念,加拿大政府的因應之道則是宣佈戒嚴……。
勒帕吉自己常穿梭在魁北克、日本、歐美、東方的戲劇舞台,所以他敏銳地抓住文化差異,藉由舞台上的鬧劇與現實生活中的鬧劇,為整個文化與政治情境做出絕妙的註解。《無能無不能》的片名「No」非常令人玩味,一方面跟日本能劇「Noh」發音近似,一方面在英文的表意上,有時代表「是」,有事卻又意味「不是,非也」之意。就如同能劇演員戴上了似笑非笑的面具(我們永遠不知道帶著面具的演員在表演時的真正心意),就如同面對多國語言容易產生的會錯意情形(台詞裡提到,語言也像某種面具),整個生活全處於不確定的失序狀態。
蘇菲在舞台上演的是講上流階級被捉姦在床的法國鬧劇,現實生活中的她一方面拒絕同劇男演員的追求,一方面憂心到底誰是肚子裡孩子的爹,一方面與卻又與駐日外交官發生一夜情…,簡直就是那出戲劇的真實版。有趣的是,蘇菲在與外交官內崇法的刻薄老婆對談時忽然情緒失控,大罵法國戲、大罵魁北克生活其實只是文化殖民;另一廂,蘇菲的好友,一位因二次世界大戰的廣島核爆而失明的日本女孩,反倒因為擔任翻譯之故認識另一位西方人而論及婚嫁,她幸福地說道,日本人自己其實非常懼怕與核爆倖存者交往,因為害怕他們會把體內的基因「傳」給下一代…。依舊是圍繞著「Hereditary」打轉,依舊在談父權、血緣、認同與焦慮,不是嗎?
勒帕吉向來喜歡丟出一連串問號來為他的電影收場。從戲劇、文化認同到社會政治情境的衝擊,勒帕吉以天衣無縫的蒙太奇手法,把不同時空、不同背景的、不同觀點的事件、現象巧妙連結,從故事發展到角色情緒的轉折都契合得完美無間。那個自始至終一直被放在蘇菲的第一順位(誰是父親?法國?加拿大?),卻終於沒被生出來(革命尚未成功?),甚至十年後還曖昧模稜兩可的「生小孩」議題,是勒帕吉對魁北克未來的想像嗎?《無能無不能》最後結束於1980年,也就是電影開場近十年後。魁北克終於實施了全民公投,然而這又是另一個關於No或Yes的問題;也許…也可以視為另一場鬧劇。坐在電視機前看著關於公投的相關報導,生活看似相當平順如意的蘇菲與米歇,如今在意的是要不要生小孩的問題。小孩,是兩人之間的Common Share嗎?兩種截然不同的文化,生活在一起會有交集嗎?Yes?No?Yah?Maybe……。
附記:
羅伯勒帕吉為本屆台北電影節的焦點導演,將放映《懺情記》、《無能無不能》、《偷腦》及《在月球的彼端》四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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