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德克.巴萊》應該可以更好
無論電影是成是敗,魏德聖導演的《賽德克.巴萊》最珍貴的,就是喚起台灣人的好奇心,讓台灣人主動面對、閱讀、了解那些曾經發生在自己生長的土地上的故事。

從開鏡的那一刻起,《賽德克.巴萊》就成為台灣觀眾最期待的電影之一,而備受注目的原因不是因為導演是魏德聖,而是有一個導演勇於在國片市場還在復甦階段的時候,就砸了7億台幣來拍這專門講台灣歷史、台灣在地文化的電影。更甚者,這還是一部戰爭史詩,意即《賽德克.巴萊》將擁有台灣國片闊別多年來前所未有的大製作、大場面。

好電影一定要走史詩級的大場面嗎?當然不是。不過若能有機會拿到一大筆預算、拍攝精緻的大場面戲劇,相信會是許多導演的夢想,而這也是《超級8》裡那個小胖導演所堅持的生產價值(production value)。
除了龐大的預算勾勒出讓觀眾遐想無限的精緻場面,《賽德克.巴萊》那帶著歷史動盪、無奈與矛盾的悲劇性故事,也是讓所有台灣觀眾引頸期盼的原因。過去的台灣教育,對於台灣原住民的文化,或是台灣的歷史,都講得太少。連國中課本內的「霧社事件」也是短短幾段話帶過,外加一張莫那魯道的黑白照片。無論電影是成是敗,魏德聖導演的《賽德克.巴萊》最珍貴的,就是喚起台灣人的好奇心,讓台灣人主動面對、閱讀、了解那些曾經發生在自己生長的土地上的故事。
魏德聖導演拍攝《賽德克.巴萊》的勇氣和執著,絕對是讓人欽佩的。但看了完整版的《賽德克.巴萊》後,我還是想坦白地說,自己對這部電影是有點失望的。

除了硬體規格做得好,故事背景和事件原由、發生過程都敘述得很完整,以一部電影的「故事完整性」來看,觀眾就算沒讀過台灣歷史、不知道馬關條約或霧社的確切地點,也不會看不懂《賽德克.巴萊》所要講述的故事概貌。全片堅持使用賽德克語演出,更增加了電影裡賽德克人的真實感和生命力。同時,透過優秀的素人演員詮釋,把魏德聖導演一貫的獨特幽默感呈現出來,使電影豐富不少。《賽德克.巴萊》絕對值得台灣觀眾進戲院觀賞,但我想本片的讚美已經很多了,今天我就不當喜鵲了,還是讓我來當一下烏鴉吧。
嚴格說起來,文戲和武戲的分配並不好,故事的節奏感也不佳。以上情況在上集時還好,但在下集時卻非常明顯。上集以莫那魯道為主軸,講述賽德克人的日常生活時,除了講述馬赫坡和道澤群的世仇關係、莫那魯道的婚禮、莫那獵鹿等活動,中間還穿插了台灣民主國的抗日戰爭,以及日本人終於要開進霧社一帶的探勘活動。雖然以上事情可以傳達「在同一時空下平行發生了如此多不同的事情」,但當這麼多不同主題的事情突然穿插在一起時,不免顯得故事有些凌亂。彷彿主軸是要講述莫那魯道年輕時的故事,但卻又為了凸顯時間感和真實性而插入了幾段台灣民主國的抗日活動。從吉村敬酒事件過後,一直到霧社公學校出草行動,這段算是整部電影裡最流暢的一段。公學校事件後,也就是《賽德克.巴萊(下)彩虹橋》的故事節奏就完全亂了。

戰鬥場面雖然精美(《賽德克.巴萊》的武打場面絕對有一流水準),但因過於冗長且重複性高,反而形成觀影麻木,不但沖散了可以透過殺戮所傳達的環境嚴苛和歷史無奈,更把下集電影一開始所醞釀的悲壯感打亂了。更甚者,在吊橋上面對鐮田少將時,明明莫那魯道等人還走在橋上且橋被炸斷了,可下一幕卻又是莫那魯道和家人訣別,這種剪接不由得讓人感到奇怪甚至跳Tone,無法理解為何應該墜落斷橋的莫那魯道,會毫髮無損地和家人碰頭(完全看不出是平行時空還是倒敘法?)。
故事本身有點「純」敘事,雖然看起來很客觀也很完整,但整個故事真正的「痛點」卻是需要觀眾自己腦補。不可否認,在21世紀初期拍攝《賽德克.巴萊》依然是相當困難的工程,因為這和講述中世紀故事的《英雄本色》不一樣,到現在為止仍有許多霧社事件的遺族,電影拍攝時勢必要顧及遺族的感受(就像《梅蘭芳》為了顧及梅葆玖,電影拍出來都和當初張家魯先生寫的劇本不一樣了,甚至也和梅蘭芳本人的生平出入頗大)。
或許是擔心敘事立場偏頗,導演並未因「劇情片」而補上歷史較為空白的部分,然而這卻使得《賽德克.巴萊》裡面關於「文明與蠻荒/荒野(個人不愛用野蠻,比較喜歡蠻荒或荒野一詞,畢竟文明社會裡的野蠻往往有增無減)」的衝突都是很簡短、很片面的,「信仰」的衝突就更為淺薄了,甚至這些衝突幾乎都是從賽德克人的日常對話裡得到,賽德克人和日本人之間應該激盪出的「信仰」或「文化」衝突卻微乎其微,然而這塊卻是電影從開拍以來卻不斷強調的重點(吉村或其他日本人所建構出來的衝突,絕大多數都偏向於「職場」衝突或「政治結構不平等」導至的衝突)。故事中所謂來自文明的歧視,其實在現在的台灣社會也能看到,甚至我們日常所見的歧視比起電影的刻劃還更為嚴重(想想看自詡民主進步的台灣人是如何看待外勞和外籍新娘?)。相形之下,電影裡所呈現的不平等就顯得過於平淡甚至理所當然了。
以上所述並不是嫌棄《賽德克.巴萊》拍得不夠狗血,而是說故事的手法不夠純熟也不夠平衡。2009年的《雲雀山莊的情人》以一個女子的愛情講述土耳其人進行的「亞美尼亞種族大屠殺」(發生於1915-1917),本片出自1977年坎城影展金棕櫚獎得主《我父我主》的導演之手。《雲雀山莊的情人》拍得很美也很精緻,場面走的是悲劇史詩風,故事也算不上灑狗血(除了婦女開始大遷徙,以及最後女主角壯烈成仁那段,故事實在是太刻意了),但和擁有同樣題材的《A級控訴》相比,《雲雀山莊的情人》的敘事就顯得過於理所當然,甚至是外表漂亮而內容無趣的電影了。

使用《雲雀山莊的情人》和《賽德克.巴萊》相比,說實在並不太妥當,因為《雲雀山莊的情人》所講述的題材已經算是「控訴」土耳其人單方面執行的滅種屠殺行為(以電影手法來看還控訴得很沒技巧)。若以「抗暴」為背景,英國導演肯洛區的金棕櫚獎作品《吹動大麥的風》或許會是比較好的對照組。《吹動大麥的風》以一對愛爾蘭兄弟為主題,講述1920年英國為了鎮壓愛爾蘭追求獨立,愛爾蘭游擊隊和英國政府之間的對抗活動,最後兄弟間因立場不同而決裂的悲劇故事。在這個故事裡,兄弟二人都曾面臨了關於生命和國家民族忠誠的抉擇問題,以他們各自的立場來看,他們的選擇都難論是非對錯,這些立場矛盾以致最後產生了無法挽回的家庭悲劇。
對看慣好萊塢重口味商業片的觀眾而言,肯洛區的手法或許太過清淡了,但這種清淡的手法卻不失劇情電影的層次感,從不同事件和立場的累積,觀眾可以在畫面色調偏冷的鏡頭下,看見主要人物的情感累積。無論是弟弟戴米恩決定棄醫加入游擊隊,愛爾蘭鄉間婦孺都願意包庇游擊隊,出賣者是你同鄉卻要槍殺對方的掙扎,或是兄弟間轉變立場的原因,每一個敘述都非聲嘶力竭,卻充滿了說服力和流暢又立體的人物情感能量。觀眾看此片時無須知道愛爾蘭和英格蘭之間長達數百年的愛恨情仇,也不用聽懂蓋爾語(愛爾蘭語)在說什麼,觀眾也不用先看《豪情本色》來了解愛爾蘭共和國的背景(我也不清楚愛爾蘭的歷史),因為故事說得很完整;更甚者,肯洛區的鏡頭具備千言萬語的能量,透過畫面無需多餘的語言,觀眾即可得知故事底下蘊藏的無奈與哀傷。

彩虹是賽德克族信仰的重要象徵,然而第一次被提起,卻是日本人攻打入馬赫坡、莫那背著老父親時,銀幕上穿插的童年回想。彩虹的一次現身,也不是青年莫那時期,而是日本人已經進入霧社,賽德克人在伐木場工作時才第一次出現彩虹。這顯得作為信仰中心的彩虹和故事前半部、還無文明暴力入侵的賽德克人生活是脫節的。雖然上集故事後半段多次使用具體化的彩虹,加強賽德克族人的信仰,但也使得整個故事和副標題「太陽旗」根本沒有什麼關係,同時也無法呈現出文案和導演所想強調的「信仰」衝突。因為觀眾根本看不到日本人的信仰,除了一句台詞曾出現過的「神社」,何來信仰衝突可言?
當然,前面所提的《吹動大麥的風》也不是沒有爭議。被稱為「英國的良心」的肯洛區拍完此片後,在國內就得到不少爭議。其中就有人批評他把電影裡的英國軍隊和警察拍得太殘暴,當然也有人認為肯洛區只是呈現現實,因為當初的英國人確實不把愛爾蘭人當人看。可無論如何,肯洛區都有一個絕佳的優勢,那就是《吹動大麥的風》不像《賽德克.巴萊》有特定人物的歷史文本束縛,更無需考量遺族觀感,同時本片最重要的目的也不在提醒國人那些被「遺忘」的歷史(肯洛區在坎城領獎時說「If we dare to tell the truth about the past, perhaps we shall dare tell the truth about the present.」以此發言來看,他的目的比較像是希望英國人可以「正視」過去的歷史)。也因此肯洛區在執導《吹動大麥的風》時,少了魏德聖導演執導《賽德克.巴萊》時的顧忌,更可以大展身手。
導演一直強調「這是一個沒有對錯的歷史事件」,但這種矛盾卻沒有成功地透過兩種文化的撞擊完整呈現在大銀幕上,反而演變成過多的妥協,導致《賽德克.巴萊》裡幾乎看不到導演詮釋事件的角度。所謂的詮釋角度並不是要魏德聖導演對於霧社事件下一個註腳或眉批(如果真這麼做,大概就和「有愛不死」的悲劇一樣了),而是電影為了「不偏離史實」而過於平鋪直敘,此時為了強調戲劇張力,到最後演變成雖然賽德克族的刻劃非常鮮明且立體,相形之下,日方角色卻顯得過於中庸,甚至沒有個性(吉村或許是整部電影裡,形象最為立體的日本角色)。特別是重要的小島,無論是透過鏡頭還是台詞,心境轉折根本無從表現,電影最後一刻,小島站在鐮田身旁時,態度還是那一慣的不慍不火,根本無法讓觀眾連結上字幕所打出來的「發動二次霧社事件的小島」。鐮田少將的性格刻劃,套句威尼斯影展部分影評說的,非常「臉譜化」,和好萊塢傳統電影裡那些易怒的日籍軍官角色並無兩樣。
我們並不希望《賽德克.巴萊》學傳統商業電影,以二戰軸心國立場拍攝萬惡日本人,然而電影傳達了賽德克人的掙扎,並透過花崗一郎和二郎表現出卡在文明與荒野之間的矛盾,可站在導演所想傳達的「歷史沒有對錯」的立場,日方卻缺乏賽德克族的立體描述,甚至於要把電影中的「所有」日本人做為一個集合體,也難以使用任何一個具個性或有特色的臉譜進行民族側寫。
克林伊斯威特在處理硫磺島戰役時,乾脆把日、美兩方的觀點拆成兩部電影,這種做法卻時有點偷懶,但也不得不說兩部電影在敘事的完整性或批判的力道,都做得相當圓滿。更重要的,是硫磺島二部曲加入了大量的庶民觀點,這種做法皆有別於過去以權力核心或戰役主軸做為敘事主軸的二戰電影,也多少彌補了過往歷史課本避而不談的空白頁。
「善惡」同時存在於一人,或是困於生命的「矛盾」而產生悲劇的電影並不算少。加拿大電影《烈火焚身》以一個身處戰亂中東的女子人生為背景,除了探索了生命、死亡、種族、信仰,更厲害的,是劇本結構,讓故事最後把受害者與加害者放在同一個立場,起初產生矛盾,最後卻又因這種矛盾而生成的愛與生命,化解了數百年來紛擾不清的仇恨。雖然《烈火焚身》充滿悲劇色彩的故事結構錯綜密合地讓人拍案叫絕,但本身也是個虛構故事,故導演在處理兩種宗教信仰世仇的時候,可以大刀闊斧地安插他想要探討的議題。但既然《賽德克.巴萊》並不是歷史紀錄片,以「劇情電影」的角度來看,導演既然已經因應電影所需,將部份歷史事件進行調整與改造,那麼以電影作者的角度加強歷史空白之處,又未嘗不可呢?
除了上述的節奏和敘事問題,電影許多橋段的安排實在太滿了,有時甚至都快漫出來了(特別是上集)。雖然電影全程以直述法演出,但當故事切入主題時,主要角色的情緒突然累積得很快,同時畫面也堆疊得很滿。原住民的音樂非常好聽、歌詞也很棒,甚至許多時候,歌詞反而才是故事的思想重點。靠吟詠傳達故事重點並非壞事,許多印度電影也這麼做,但當銀幕鏡頭正在進行忙碌的戰鬥時,歌詞卻又唱著充滿賽德克式浪漫的傾訴,然而這些歌詞不見得全都和當下的劇情或畫面有所連結,以至於有時會讓人弄不清故事的重點是什麼。電影裡許多原住民的歌舞都非常棒,特別是老莫那魯道準備出草霧社公學校前的戰士獨舞,更是本片最讓我心喜的歌舞橋段。只是要如何讓這些優秀的歌舞足以承載電影劇情,又可以讓電影畫面不至於在同一個時段過滿、不讓電影淪為歌舞流水帳,還可以讓劇情得以順利推演,確實是導演需要費盡心思的地方。

整部電影裡最讓我心動的兩個橋段。第一個是霧社出草前夜,馬紅莫那試探性地從後方摟住丈夫,然而丈夫推開她、拒絕馬紅的求歡,此時馬紅臉色一沉,表是她已經看出部落裡的男人的決定了。此時就算觀眾不了解「出草前不得和女子共寢」的禁忌,也會對這一刻的夫妻互動感到窩心又沉重。窩心的,是平日默默在家帶孩子的馬紅,如此了解丈夫和父親的心意;沉重的,是馬紅從丈夫的舉動中,得知族人即將面臨無法避免的悲劇。第二個橋段,是公學校事件後,花岡一郎和花子書裝整齊,穿著結婚時的和服,和剛滿月的孩子一起步向死亡。那段死亡沒有過多的痛苦和嘶吼,有的是夫妻之間最後的閒話家常,補足了大量武戲後不足的生活觸感。其實《賽德克.巴萊》有很多很棒的小橋段,同時也締造了不少優秀的對白,但這些對白和橋段,都是片斷式的,許多時候才剛塑造完成的人物心境就又被其它的故事給打斷,以至於整體敘事反而顯得零碎。
或許,劇本可以濃縮一下武戲的比例,不見得要百分之百精準地傳達歷史,更不用把戰爭完整拍出來(畢竟不是拍紀錄片或寫歷史課本),只要掌握好「導演欲傳達的人文哲思、歷史重點與文化精髓」即可。畢竟導演最初會想拍這個故事,並不是因為這些歷史細節有多麼錯縱複雜,而是整個歷史事件所傳達出來的大主題、精神和中心思想讓人感動,進而想拍攝《賽德克.巴萊》。
看得出魏德聖導演很在乎事件遺族的看法,可《賽德克.巴萊》畢竟不是「紀錄片」(雖然紀錄片也有拍攝者自己的觀點),如果一部根據歷史事件拍攝的是「劇情電影」還要講求如此多的顧忌,很可能會讓故事變成遊走於一般劇情電影和紀錄片之間的四不像。何況今天電影無論是上集還是下集其實已經做了不少改編,不但有歷史上活下來的人在電影裡被賜死,還為了部落間的和諧進行了不少可能破壞電影結構的妥協,甚至部分橋段為了強調戲劇張力而進行的改編還讓遺族表示不滿,以上種種「不同於史實」的改造,不就表示導演其實還是沒放棄電影作者對於「劇情電影」的堅持,以及單一事件的詮釋權嗎?既然都已經修改了,在取得遺族同意的情況下讓劇本得以修改得更精練,也不見得是一件壞事(其實《來自硫磺島的信》也有不少編造的橋段,但並未因此讓硫磺島戰役的日軍遺族們感到不悅。可見在翻拍歷史事件與取得遺族諒解和共識之間,並非不能達到平衡點)。
至於品質不好的CG動畫,除了動作很假的山豬、山羊、祖靈鳥,下集許多戰鬥場景轟炸後的火焰效果並不自然(部分火焰不自然的程度不僅是讓人出戲,還燦爛得讓人想笑),飛機起飛和空中鏡頭更是慘烈。飛機起飛時的背景糊成一片,讓人聯想到早期任天堂遊戲的畫面解析度。此外,就是電影最後的彩虹橋,其效果實在太像第四台播放的民間故事神話風格,頗有八仙過海或王母娘娘出巡的架勢,不禁讓人懷疑結局不要放這段會不會稍微好一點?當然,本片製作電影CG的經費和時間確實都嚴重不足,確實讓人不忍批評。只是電影的佈景細節都做得這麼精緻、戰鬥畫面都如此真實,最讓觀眾出戲的缺點卻都在CG動畫,不免讓人感到遺憾。除了CG動畫問題,電影充滿了許多不必要的慢動作,這些慢動作很明顯是「影格數不夠」(上下兩集我都在戲院裡看了兩次,每次都覺得這些慢動作慢得很詭異),是否表示在最後的後製階段,出了一些執行上的問題呢?
雖然我落落長說了這麼多批評,可站在「了解自己成長的土地的故事」的角度,我依然非常推薦《賽德克.巴萊》。因為這部電影的關係,最近才如雨後春筍般湧出許多關於霧社事件或賽德克族的文獻與探討,同時也讓台灣人可以更主動地探索曾經發生在這塊土地上的故事。

此外,我文中所舉的電影,無論是《吹動大麥的風》、《來自硫磺島的信》、《硫磺島的英雄們》或是《烈火焚身》,就算探討的部分議題類似,可用以比較《賽德克.巴萊》還是有先天上的不公平。畢竟台灣沒有英國、美國或加拿大那樣完整的電影工業。甚至在長期「文化殖民」的情況下,觀眾就算不知道愛爾蘭和英國之間的紛爭細節,也不知道中東地區複雜的種族和宗教關係,更不知道二戰時硫磺島戰役的慘烈,但長期以來我們接觸到的影視作品、新聞報導,多少都傳遞了相關內容,這些歷史和文化概念早就不自覺地入侵了我們的意識裡。因此觀眾的歷史和地理概念不用很好,就算聽不懂英語、法語、日語、蓋爾語或中東方言,自然也能看得懂上述的幾部電影。然而,這些先天優勢正好是《賽德克.巴萊》所沒有的。
最後,是關於《賽德克.巴萊》上映後的一些現象,不得不讓人替這部電影抱不平。
許多人反映《賽德克.巴萊》血腥,但平心而論,同樣是輔導級電影,觀眾曾幾何時抱怨過《搶救雷恩大兵》那段內臟橫流的片頭搶灘太血腥呢?隨便挑一部好萊塢知名二戰電影或越戰電影,它們所使用的血漿量恐怕還遠超過《賽德克.巴萊》。有觀眾抱怨砍頭不適宜出現在電影裡,但「獵頭」是個文化也是史實,不可能為了後世的眼光而把這種行為「和諧」化。大家可以抱怨缺少重點的戰鬥場面過多讓人麻木、文武戲分配不均,可若覺得「獵頭」不適宜出現在《賽德克.巴萊》的戰鬥場面裡,那就如同拒絕電影出現早期北美印地安人的獵頭皮習俗,或是西部拓荒片裡白人虐待北美原住民,甚至為獲得獎賞而獵其頭皮一樣可笑。
除此之外,還有觀眾抱怨電影裡出現原住民青少年拿著刀槍殺人的畫面會教壞小孩,或是認為過於殘酷。可霧社事件不就是一場賽德克族和日本人的戰爭嗎?賽德克少年軍不也是曾真實存在過的嗎?打仗打到最吃緊時,往往全民皆兵。二戰末期日本人送青少年上戰場,在動盪的非洲、南美或中東,都曾為了生存而產生少年部隊。《賽德克.巴萊》裡的少年兵,說穿了,都是為了抗暴、為了族群、為了生存和尊嚴才拿起刀槍的悲劇產品。或許裡面那些急著長大的孩子對於祖靈和出草的意義還一知半解;或許他們對於死亡和生命的理解還不夠透徹,不懂生命的可貴和死亡的沉重;或許以巴萬為首的那些孩童在殺人前還不知道霧社出草將引發的嚴重性,以及和日本人戰鬥的殘酷,但電影裡這些孩子在一日內「被迫長大」的過程,卻是整個《賽德克.巴萊》裡最讓人心疼也最值得深思的傷痛。
事實上,整部電影裡我自己最喜歡巴萬這個角色,無論是急欲尋求大人認同而跳入河裡找獵物;或在操場上、懵懵懂懂的過程中,混雜著怨恨和亟欲長大的心理,拿起刀和長竹籤加入出草行列;還是躲在山上,像個勇敢的游擊兵對抗日本人,同時卻又像孩子一樣對著頭目哭著說想睡好一覺,巴萬的層次感和生命力,都是整部電影裡最讓我心痛的角色。有意思的,是巴萬雖然有真實人物做為角色設定的雛形,但本身依然是一個虛構的存在(或者也可以說是改編最大的存在)。甚至電影裡那些歷史上叫得出名的人物,大多數還沒有巴萬這個虛構角色來得有味道。
講到上述的幾個《賽德克.巴萊》所遇到的不公平批判,其實不單只是《賽德克.巴萊》受到這樣的不平等待遇,舉凡是國片,往往都會因「道德問題」獲得觀眾不一樣的審視標準。許多觀眾可以包容國片的劇本、美術、攝影、音樂等品質下降,大家可以接受一部手法不算高明,但可以讓人開懷大笑的青春愛情劇或賀歲電影,甚至只要一部國片的包裝做得夠成功,台灣觀眾往往也能包容該電影其它致命性的缺點,還會說「國片嘛,做到這樣已經很厲害了!」
表面上台灣觀眾對於國片的包容性很強,然而當國片出現髒話、情色、同志、暴力等元素,這些國片不管拍得是好還是壞,在部分觀眾眼中就直接變得萬惡不赦,彷彿這些現象不存在於我們生活周遭,而拍攝黑道、暴力、同志、床戲、髒話,甚至是銀幕上的血濺得多了一些,就成了導演們的「道德」瑕疵與原罪。然而這些批評者卻不曾想過大家平常看得最多的好萊塢電影,或是歐洲電影、中南美洲電影、日本電影,有多少髒話、黑話和俚語夾雜其中、有多少性暗示或性愛的畫面,同志題材和戰爭或暴力題材更是不缺(很難想像如園子溫或金基德這樣的導演若生長於台灣,會得到什麼樣與電影本身無關的難堪評語)。
不少觀眾抨擊這些元素出現在電影中,不是因為這些元素的使用手法過於拙劣,而是單純認為「國片裡不該出現這些髒東西,會教壞小孩」。難不成今天拍黑道流氓或小混混,還要他們滿口論語和文言文?國片中的男女就不能和外國電影一樣來一段吻戲甚至是床戲?外國電影拍攝同性戀題材,大家會覺得感人肺腑或觸動人心,可國片只要涉及同志題材,許多意見都不談「電影本身拍得好不好」,反而直接批評「國片『都』拍同性戀」,甚至還說出「甲甲好噁心」、「同性戀去死」等充滿歧視與無知的攻擊性言論。《血鑽石》裡出現非洲少年兵團,大家會對這些拿著開山刀或AK47的青少年感到哀傷與無奈,可同樣在動盪時代下的《賽德克.巴萊》出現幾個少年兵,衛道人士就不停跳出來大喊「放過孩子吧」。
當台灣觀眾感動於被列為「輔導級」、拍攝摩希根人割頭皮畫面的《大地英豪》時,另一方的砲口卻又對準賽德克人的出草行為太血腥,難道麥克曼恩和摩希根人割下的頭皮就鍍了金,魏德聖和賽德克割下的人頭就活該遺臭萬年?《賽德克.巴萊》上映後,部分觀眾的批評幾乎是和電影本身無關的,不僅不討論電影拍攝的過程、不討論歷史問題或原住民文化議題、不討論電影工作者們的匠心獨具、不討論電影本身的優秀或不成熟、不從拍攝手法或執行層面討論電影的問題,反而一直執著於「不應該出現少年兵」、「原住民出草很殘忍」或「打鬥鏡頭很血腥」,殊不知類似題材,國外電影早就見怪不怪,甚至台灣觀眾還曾坐在戲院裡,捧著爆米花和可樂,對著那些拍攝大量戰爭場面、噴血漿不用錢的舶來品,大呼過癮。
《賽德克.巴萊》在台灣確實燒起了一股原住民(說「賽德克族風潮」或許比較精確),然而這個現象是否僅為曇花一現還未可知。過去台灣的影視作品或文學作品,對於原住民的關注都不甚多。甚至不只是台灣,連西洋電影大本營的好萊塢,對於原住民的關懷也比黑人種族議題來得少。就算是前幾年巴茲魯曼回故鄉拍攝的《澳大利亞》,其實也僅是批著原住民關懷外皮、行白種人自我安慰之實的彆腳作品。當然,也有很多很優秀的原住民議題電影(例如:《孩子要回家》、《鯨騎士》、《與狼共舞》、《大地英豪》…等,甚至《硫磺島的英雄們》也花了不少篇幅描述同為「戰爭英雄」的印地安士兵,在各種環境歧視下的淒涼下場)。只是這些作品往往是曇花一現,要貫徹對於原住民文化的傳承和認識,絕非像魏德聖導演這樣的藝術創作先驅的責任,而是要仰賴整個環境的努力--包含政府和人民的自省。
《賽德克.巴萊》不是一部完美的作品,甚至,它有很多不成熟。可這絕對是重啟台灣電影工業和國片市場的重要里程碑,也是值得台灣觀眾靜心觀賞的作品。同時,透過這部電影,魏德聖導演也將他的勇氣傳承給台灣觀眾,只是當我們接受了導演的勇氣時,是否也有勇氣來接面對並接納這部電影的不成熟呢?
作者:mimibao
【美麗新世界】
本期焦點-【v.0313】 2011/1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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