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降風》:青春的風險
青春是這樣一道險途,一個不小心,就容易走岔,然後再也回不來了。
不同於魏德聖導演的《七月天》讓成人世界的欺瞞詭詐迫使仍保有純真正義感的青少年鋌而走險,這樣的青春輓歌本是楊德昌《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乃至張作驥《忠仔》等片的基本架構;而林書宇導演的《九降風》卻以另外一種方式處理了青少年如何選擇自己的人生路。
差別在於導演處理現實的方法。
片中在鄭希彥和黃芸晴的MTV約會溫存戲中,導演做了一個《反現實》的處理:他讓這兩個高中生在MTV裡看侯導的《戀戀風塵》。
《九降風》的時間背景是職棒7年的1996年,那時的中影根本沒想過要出《戀戀風塵》的LD,儘管有可能是盜版VHS,我還是認為這個安排脫離了現實,鄭希彥和黃芸晴實在不像是那種會看《戀戀風塵》的小情侶﹝湯啟進還比較有可能﹞;但整部片運用1996年當年的台灣社會符碼可謂十分充分:張惠妹、張雨生、時報鷹廖敏雄、職棒簽賭事件、周星馳與鞏俐的電影大字報﹝不放96年大紅特紅的《食神》而放93年的《唐伯虎點秋香》可謂妙極,間接點明地方小鎮與大城市潮流的城鄉差距﹞、Mini Oligo、B. B. Call機、NSR及名流100……
﹝要是片中這幾位高中生騎機車都不戴安全帽那就更對味了,也讓鄭希彥車禍受傷一節更有現實合理性,因為機車強制戴安全帽是1997年才開始實施的﹞
何以在MTV這場戲裡要放上《戀戀風塵》呢?是讓這兩對相隔10年的小情侶對照台灣社會變遷的差異嗎?還是向侯孝賢致意?如果是前者,我覺得這個對照的力量太薄弱﹝不如放《小畢的故事》或《風櫃來的人》?﹞,如果是後者,又實在太多餘;後來在紀培慧的電影小說中發現了差異:小說中他們在MTV看的是岩井俊二1995年的《情書》,這才是更對味的選擇。
《情書》絕對會是鄭希彥和黃芸晴想在MTV看的電影,《戀戀風塵》則是導演想讓觀眾看到他們正在看的電影,這兩者的差別在於:前者才符合導演所一心想要再現的歷史現實,後者則是導演自己出手干預了他原本想要再現的歷史現實,若是楊導,我認為他是不會放《戀戀風塵》的;但也正是因為林書宇選擇了《戀戀風塵》,讓90年代的故事出現一段80年代的畫面,這種《跳tone》會讓較無心的觀眾意識到導演企圖在歷史現實上與觀眾對話。
於是我想可以進一步問:歷史現實在這部片裡為什麼這麼重要?
外在現實是人不斷與之互動辯證自身存在的根據,但人經常以為自己可以一己之力凌駕現實,從而滿足於自身是英雄的假象中;一旦深受現實挫折從而自我封閉,而與現實停止互動,人終將變得虛無甚至驅向毀滅。
有兩部日本電影正可在此參考:李相日的《69》以及熊切和嘉的《鬼畜大宴會》。
同樣是激昂賁張的左派學生運動,《69》讓妻夫木聰憑著古靈精怪的小聰明成為反抗學校、反抗體制的英雄領導﹝其他人都是傻子?﹞,但這個新文青還沒準備好面對真正的現實,就察覺到那個對他而言再美妙不過的1969年忽然就過去了──在現實後面總是有個更強大、更難撼動的現實!而在《鬼畜大宴會》裡,卻是失去英雄領導的左派學運社團成員們逐步自我封閉,集體自瀆拒絕面對現實,終至觸發一場又一場自毀毀人的大逃殺。
很高興《九降風》並不在這兩種極端之中。
《九降風》整部片都沒忘記讓9個同學與歷史現實做出互動,有了這樣的現實感,他們在快樂的時候便不會搞出盲目的英雄崇拜:最像老大的鄭希彥以為可以隨意對同伴開玩笑,湯啟進當場便翻桌走人;老是被當成跟班小學弟的謝志昇在選擇為偷車的林博助頂罪時,面對湯啟進一副學長就是老大的教訓口吻則是一反往常地頂撞回去。
而在失意的時候,他們也不致因此走向封閉的自毀之途,儘管李曜行最後持球棒在校園裡追打林博助,眼看就要上演一場竹東高中版的《鬼畜大宴會》,但最終大家還是認了現實的冷酷:逼到緊處的人性懦弱是最無法掩飾的真實!李曜行打不下手於是將女廁的門打得粉碎,一旁的湯啟進和林敬超一步也不退避,碎片刮傷了在場的每一個人,但是在那一刻,他們全都一起成長了──此所以李曜行可以和林博助一起剃頭去當兵!
以台灣電影而言,《九降風》既未往前接續70年代末以林清介、徐進良導演為首的一波對社會不滿的《學生電影》風潮﹝此風潮不久之後就被朱延平、金鰲勳等導演以耍寶搞笑的橋段、強調勵志意識形態的軍教片所取代﹞,也未跟隨80年代楊德昌、侯孝賢以降藉由青少年的成長故事開展對社會的反思;甚至與楊德昌1996年拍的《麻將》相比,《九降風》使用了同樣的橋段﹝仇家尋仇卻陰錯陽差尋錯人﹞,卻從手法到意識形態都和楊導完完全全走向相反方向:
《麻將》的詐騙四人組很早就出社會混吃拼搏,他們已經是成人世界的一部分並且產生密切關聯;《九降風》則是完完全全區隔,他們是很想提早參與﹝開場鄭希彥把黃正翰的鞋子扔進球場就是個明顯象徵,這個逾矩的動作結果是立刻被懲罰﹞卻被護欄擋著﹝教官也不再是管教的威權象徵,而是區隔他們與成人世界避免受傷害的護欄﹞,縱有接觸也只能透過《看似安全的》媒體。
《麻將》的四人組到最後分崩離析,受傷最重的紅魚在氣極敗壞之下瘋狂開槍射殺父輩友人顧寶明,弒父的心態昭然若揭;《九降風》的七兄弟最後也一樣是分崩離析,但受傷最重的湯啟進卻帶著鄭希彥的一箱假球獨自到屏東找到貨真價實的廖敏雄,兩人真的來了場《打假球》,彼此互相療癒的作用不言可喻。
楊德昌看似揮灑自如骨子裡其實非常悲觀,《九降風》在前輩巨大的身影下猶能如此突出,實在難得;更特別的是,與其夸夸而談《九降風》與其他台灣電影的關係,其實還沒有它和《贖罪》﹝Atonement﹞這部英國電影的關係近。
在全劇9個主要角色中,紀培慧可以說是片中最外緣最不惹眼但其實卻佔據了全片敘事最關鍵的位置的人。一個出於好意的鎖門動作,卻意外加深7個好友的心結,始作俑者的紀培慧在戲外同時出版小說,簡直就是《贖罪》裡的白昂妮啊!
青少年之間的相知相惜或衝突齟齬,對照成人世界裡的道德複雜性,也正是伊恩麥克尤恩小說裡偏愛的主題;然而弔詭的是最後帶著贖罪心情上天台的紀培慧,開鎖,推門,風起﹝九降風在此出現﹞,獨自遠眺竹東山景的背影,卻是真正具有濃烈楊德昌風格的一幕,這正是醞釀她後來把這段故事寫出來的心情寫照啊!
比《贖罪》更無言的是,她該向誰贖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