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紅鯡魚遇上獨孤九劍
英文語彙裡,有一種東西叫red herring,由鯡魚肉製成,由於氣味很重,被監獄逃犯拿來放在逃亡路線,用以欺騙嗅覺靈敏的警犬,方便脫逃。現今用法則引申為一種「障眼法」。好的紅燻肉,用在文學(偵探小說)以及電影(懸疑科幻等)中,能夠製造足夠的懸念,緊張刺激感,成功誤導觀眾。只是,好萊塢近年的劇本靈感似乎已經早已消磨殆盡,同樣的一塊紅鯡魚,都已經用到腐爛發臭了,連獵犬都騙不了,何況是靈敏機智的讀者?
無獨有偶,我最近剛看完某公路驚悚電影《冒血腥氣》,英文剛好就叫Reeker,也就是發出濃厚氣味的東西,同樣利用紅鯡魚誘騙觀眾誤入歧途,最終來個回馬一槍,毫不驚喜的歐亨利式結局。對於這些爛魚爛肉,我已經厭煩,《冒血腥氣》成了最後一根壓死駱駝的稻草。虛引「獨孤九劍」的九種破敵劍式,我想以幽默的方式,歸納出「9+1」個Hollywood電影常用的偽裝(老梗)技法,目的在於:劇本小組與導演,快把這條發腥,沒人吃的魚盤丟掉吧。給我新菜單,新點子!
警告: 以下涉及許多電影的扭轉情節與驚人結局。雖然我盡量以大家都熟的片子作舉例,難保讀者都看過。因此,請小心使用。
適合: 重度影癡,每天都得嗑電癮者
一.《總訣式》:「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這是劍碎紅鯡魚最簡單,也是最重要的口訣概念,也就是,別相信你所看到的任何事物。你所看到的都是,導演透過剪接敘事的電影語言,故意要讓你看到的東西。如《恐怖蠟像館》(House of Wax)或《陰森林》(The Village),居民是假,小鎮是假,一切是假,都是語言建構下的產物。因此,「遇神殺神,遇佛殺佛」,全都不信。
紅鯡魚在哪裡:幾乎所有史蒂芬金的心理驚悚小說,都是「虛擬實境」的再現。例如,《鬼店》(The Shining)、《1408》等,這些影幢幢的建築物根本不鬧鬼,真正的鬼是心中有鬼。詭異的是,景物會和心中所感,(通常是主角過去的不為人知的歷史)互相呼應。這也是科幻電影的老梗,如《撕裂地平線》(Event Horizon)、《索拉力星》(Solaris)等,每個人看到的魅影各不相同。我認為《毒鑰》(The Skeleton Key)成功的地方即在於,它並不試著定義到底有沒有鬼,而是心中真有鬼,鬼自現-即所謂「暗示的力量」(the power of suggestions),你相信了,一切就是真的。
二. 《破劍式》:「愛恨佛洛伊德」
利用人物的精神分裂/多重人格故意設下誘餌,早就不是新鮮事了。希區考克的《驚魂記》(Psycho)之所以經典,不在於它只是玩弄精神分裂這個當時還算前衛的手法,而是這個手法能夠幫助他成功敘事,達成一種幾乎不可能的「心理寫實」描繪。可惜,後代的佛洛伊德徒子徒孫,卻把「手段」擺在「目的」之前,故弄玄虛,只為人格分裂而分裂,為人詬病。
紅鯡魚在哪裡:《驚魂記》之後,《鬥陣俱樂部》(Fight Club)是Cult經典。劇本寫的還不錯的則有《致命ID》 (Identity)、《秘窗》(Secret Window),其他狗尾續貂者,如《顫慄》(High Tension)、《捉迷藏》(Hide and Seek)等,不勝枚舉。
三. 《破刀式》:「Taking Names」
這塊紅魚肉,長的和前者極為相似,都是利用多重角色的並置混亂,讓觀眾陷入思索之中。差別在於,前者一定是主角的幻想,屬於自己內心獨白的真實上映;後者卻絕不是幻想,而是主角偷取他人ID,假扮他人進行勾當。最有名的也許是《不可能的任務》系列裡的人皮面具。不過這張面具既然已成了一種影史慣例,連《霹靂嬌娃》(Charlie’s Angels)也愛用,大概已經失去red herring的原本功效。
紅鯡魚在哪裡:《頂尖對決》(Prestige)的雙胞胎懸案算是氣味夠香夠重,能不接受導演服下肚的觀眾大概很少,《星際大戰首部曲 威脅潛伏》(Star Wars)裡的著名的公主/女僕交換身分,猶似「乞丐王子」太空版。《機動殺人》(Taking Lives)、《玩命對戰》(War)、《連體陰》(Alone)等等則是濫用的最佳例證。
四. 《破槍式》:「預知死亡紀事」
如果有過期指標排行榜,這塊障眼鯡魚必定名列前茅。不過,《破槍式》一式可破兩招,敵人不是沒死故意詐死如《奪魂鉅》(Saw)拼圖先生在劇末,突然從一片血泊腦漿中爬起或是《蝙蝠俠:開戰時刻》(Batman Begins)裡的「復活」忍者大師,就是已死卻裝活著如《靈異第六感》(The Sixth Sense)、《神鬼第六感》(The Other)。
紅鯡魚在哪裡:不勝枚舉。
五. 《破鞭式》:「兇手就在門外」
偵探/間諜片的專利。兇手/壞蛋永遠不會遠在他方,而是近在尺外,而且通常是最愛你的人傷你最深。導演誤導觀眾的經典老梗。
紅鯡魚在哪裡:偵探片如《人骨拼圖》裡的兇手醫師。諜報片則如近期《007黃家夜總會》,你臥底人家,人家(美女)當然也要將你一軍。其他經典則有《鐵面特警隊》(L.A. Confidential) 、《震撼教育》(Training Day)、《贖命24小時》(Butterfly on a Wheel)、《狙擊生死線》(Shooter)、《馬爾他之鷹》(The Maltese Falcon)等。《神秘河流》(Mystic River)裡西恩潘殺錯了人,我認為則是此類型的搬弄嘲諷。
六. 《破索式》:「伊底帕斯情結」
通常用於謀殺片。這是少數障眼法,我願意加以稱許的(例子也相對很少)。因為,相較於前者,兇手必定是自己的摯愛的老梗-「人是誰殺的?」,如同當日伊底帕斯無窮追尋的結果,最終指向的人竟然是自己(觀眾認同的主角或敘事者),這個局,佈了還真久。
紅鯡魚在哪裡:被發行商剪的面目全非的《記憶拼圖》,有機會找港版《兇心人》來看。《關鍵密碼》(Lucky Number Slevin)劇本有趣,可惜真相大白時,似乎不是那麼可信。《怵目驚魂28天》(Donnie Darko)、《蝴蝶效應》(The Butterfly Effect)、《關鍵報告》(Minority Report)則是此類型「宿命論/自由意志」的最佳反寫重讀。
七. 《破掌式》: 「南柯一夢」
雖然費里尼曾說「夢是唯一的現實」,可有時夢境卻是大謊言家。許多未解的懸念,透過夢境/現實的交錯對照後,才發現,其實,什麼都沒發生。一切,只是主角的喃喃自語,白日狂想。
紅鯡魚在哪裡: 基努李維的《魔鬼代言人》(Devil’s Advocate)的律師身分,不僅替魔鬼成功代言,也已成為此種內心劇場的經典之作。其它如《關鍵下一秒》(Next)或布紐爾的《青樓怨婦》(Belle de jour)等幻想作品。
八. 《破箭式》: 「機器神」
所謂「機器神」(Deus ex machina)源自希臘悲劇,意指劇本陷入膠著,進退兩難,只好天外飛來一筆,在舞台上允許機械裝置,通常是大鵬鳥從天而降,把主角救走,故事也此就結束。由於缺乏邏輯,強加一個圓滿結局,「機器神」早已是創作的大忌。可是,常常不知為何,好萊塢酷愛這種自以為邏輯連貫的驚奇結局(surprise ending)。也許驚喜創意,卻毫不可信。
紅鯡魚在哪裡: 同樣以「死前所見所感」為題材,《離魂》(Stay)卻比《冒血腥氣》來的深刻可信。許多B級驚悚片如《惡狼ID》(Cry Wolf),格局開的不錯,「機器神」的結尾卻欲振乏力,無法令人信服;泰國片《鬼影》(Shutter)則是首尾結合,驚訝與深度兼具,反寫「機器神」一筆。
九. 《破氣式》: 「後設小說」
這是獨孤九劍最不可思議的一招。劍可破,刀可碎,可是內功無影無形怎麼對付?沒錯,會用到這招的電影實在太少,必是高手。每當我看到後設電影,只有佩服,甘願受它欺騙,完全不想破招。例如勞勃阿特曼的《超級大玩家》 (The Player),看到後來才發覺這是a film on a film,一個解構電影的電影。或如喬萊特《贖罪》(Atonement),閱讀/觀影本身就是一場自我贖罪的過程。
不清楚什麼是「後設小說」嗎? 請參考《變腦》、《蘭花賊》或是《口白人生》的精采劇本。
十. 《無招勝有招》:這一刀該砍不砍下去?
金庸小說裡最強的招式,《黯然銷魂掌》?《一陽指》?《獨孤九劍》?隨便列舉都有人同意,也一定有人反對。可是,提到了《無招勝有招》,因為根本沒招式,玄之又玄,似乎真是武學精髓。
《無招勝有招》,這也是我心目中最佳文本的條件。真正好的小說或電影,讀完了看完了,那種悵然若失,好像所有懸念被解開,又沒有真正被解開的感覺,不正提供文本無窮閱讀的可能嗎? 我常認為,最好的文本,不是解決問題,而是嘗試提出問題。因為真實人生,那些關乎生命根本意義的「大哉問」,少有真正被解答的時候。如《羊男的迷宮》(Pan’s Labyrinth)或是《驅魔》 (The Exorcism of Emily Rose),即使電影結束了,觀眾走出戲院,回到家,上網看網友影評,懸念卻還在。你問:究竟一切是幻想,還是真實?
幻想也好,真實也罷。重要的是,這些障眼的,創造懸念的伎倆,不是要提供問題的答案,而是能夠引領你去思考,探索閱讀的可能性。只是,red herring似乎已成為今日好萊塢慣用的一種炫耀式的技巧呈現。電影終日以誤導觀眾為己任/樂而不加思索「懸念」的真正功用,不在讓觀眾獲得最後智力的滿足,而是持續讓你懸(suspend)在那裡-而不墜落。
文本的無窮懸念,正如同《飛狐外傳》裡的最終對決,胡斐和苗人鳳生死決鬥,這一刀該不該砍下去?
砍也好,不砍也罷,答案都不會是單一的你死我活,或是我死你活。難道不能雙生雙活? 你問。一刀一劍互砍,結果掉出《武穆遺書》和《九陰真經》,前者孝敬岳父統領武林,振興中原,後者拿給若蘭修煉,豈不快哉?
從這個問題,讀者思考了,小說才開始有了意義,紅燻魚也才有好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