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來我家:阿特曼的最佳告別
阿特曼向來喜愛將鏡頭對準某種特定職業社群與場域,捕捉這群同業者朝夕相對下的獨特情境氛圍,以及他們轉過身來交頭接耳的竊竊私語,無論那是《雲裳風暴》中身處時尚尖端的模特兒、《超級大玩家》裡紙醉金迷得令人匪夷所思的好萊塢掌權者
1969年,披頭四以專輯《Abbey Road》最後一首曲子「The End」──約翰、保羅、喬治與林哥不約而同地拿起電吉他及鼓棒,各自彈奏了數小節披頭四歌曲中極少見的樂器獨奏──正如其名地為他們短暫卻無比璀璨的音樂生涯做出最是驚豔的告別。
對生涯作品近九十部電影、電視劇的勞勃阿特曼來說,《大家來我家》就是他的那一首「The End」。是他面對陪伴自己渡過了大半人生的攝影機與膠捲,所選擇與漫長電影生涯的完美訣別方式。帶有些許未卜先知的慧黠,片中彷彿坦然擁抱了人人無可避免的死亡終局,卻更透出生生不息的灑脫與爽朗。
阿特曼向來喜愛將鏡頭對準某種特定職業社群與場域,捕捉這群同業者朝夕相對下的獨特情境氛圍,以及他們轉過身來交頭接耳的竊竊私語,無論那是《雲裳風暴》中身處時尚尖端的模特兒、《超級大玩家》裡紙醉金迷得令人匪夷所思的好萊塢掌權者、《外科醫生》中越南殺戮戰場上插科打諢地把玩手術刀的瘋狂軍醫、《謎霧莊園》裡游走英國上流階層邊緣暗處偷偷窺伺的下僕傭人,還是《舞動世紀》裡身形輕盈優雅的芭蕾舞者。
他的電影鮮少將故事集中在單一人物上。正如同阿特曼抱著遲來的奧斯卡小金人(無奈它是終身成就獎而非五次鎩羽而歸的導演獎)時所說的得獎感言,拍電影對他來說永遠像是「呼朋引伴地在海邊快樂堆著沙塔」,而阿特曼也總是享受著為眾多出色演員所包圍環繞之下來拍攝電影的喜悅,因此多線敘事、大量角色輪番上陣亦成為阿特曼作品中常見的調度風格。
秉持了創作生涯中一貫的兩大招牌特色,阿特曼的辭世之作《大家來我家》邀得眾家演員一同助陣獻聲,在鄉村吉他叮叮咚咚撥弄出的歡欣合唱旋律中,這次他選擇以聚光燈下的音樂舞台來述說喜悅與不捨交替編織出的悲歡離合。
片中以一齣即將劃下句點的老牌廣播音樂秀為劇情主體,乍看之下彷彿是無中生有的虛構故事,實際上這齣與片名相同的A Prairie Home Companion卻是現實中真正存在的電台節目,自1974年便已開播至今。電影中擔任節目司儀的男主角Garrison Keillor不僅是此片編劇,甚至他在片中所飾演的就是自己本身!
在真實世界中,Garrison Keillor也是該同名電台節目的原創者與主持人,連電影拍攝場景都特意選在這齣廣播音樂秀平日的表演地點Fitzgerald Theater(紀念作家費茲傑羅,即片中凱文克萊與湯米李瓊斯不知其為何人的那尊銅像);只不過同名電台秀在劇中劇外兩樣情,故事中它面臨了停播散夥的殘酷命運,現實裡它則依然數十年如一日地在家家戶戶的收音機上繼續播送。
電影以此齣真實廣播音樂秀為骨幹,劇情主體則是舞台上的最後一晚,描述攜手共度過數十載的大夥們在臨別前最後一次共相聚首、齊聲高唱的演出;事實上,《大家來我家》便有如一場毫不間斷的真實演唱會!不僅銀幕上的劇情時間與真實時間幾乎一模一樣,仿紀錄片的無為敘事手法、取材自真實廣播劇的發想,都讓這部電影感染上一層虛實難辨的寫實氣氛。
片中的所有演員如梅爾史翠普、伍迪哈里遜等更是當仁不讓地披掛上陣,為所有樂曲親自演唱並彈奏樂器;有異於大多數音樂劇配樂均採事後進錄音室再三配音剪輯之作法,《大家來我家》特意選擇現場收音,細微瑕疵雖無可避免,相對地更在除去對嘴配音的生硬彆扭後,於銀幕上呈現出難能可貴的臨場感,捕捉住演員們於拍攝當下的靈機互動。
承繼前作《舞動世紀》的紀錄片式氛圍,在阿特曼刻意採取擬真手法下,《大家來我家》很不小心便容易成為坊間常見的演唱會DVD,外帶附贈一籮筐的幕後花絮與後台補遺,差別只在於鏡頭前被拍攝的人們不是音樂界常見的熟悉面孔、而是揣摩得微妙微肖的職業演員。
但當舞台上的人們強忍著即將各奔東西的淚水與不安,努力擺上笑顏以對台下歡聲雷同的現場觀眾,舊情人依然眉來眼去、爭風吃醋,活冤家仍舊說學逗唱、嬉笑怒罵,現場直播而不能中斷出錯的壓力,更讓許多情急生智的笑料因此妙趣橫生;觀眾也將尾隨攝影機跟著演員們一同走出耀眼燈光、穿過佈景背板,來到常人止步的後台休息室裡,親眼窺見這群音樂人卸下面對觀眾時不得不然的職業笑臉,顯露出不輕易示人的真實情感。
舞台上方歌聲依然悠揚,舞台後方則千奇百怪紛至沓來。有人為離情依依而感傷落淚,細數歷年一路走來的點點滴滴,又有一批人為能維持節目運作順暢而忙得如熱鍋上螞蟻般來回奔走。這廂兩名牛仔互不相讓地鬥嘴,那廂梅爾史翠普拼命露乳溝、賣風騷想吸引舊情人注目,舞台經理凱文克萊又自以為能逞英雄、救得節目逃離被腰斬的命運。面對一段生命軌跡的告終、一段歲月的完結,眾人各自懷抱著錯綜複雜的迥異情結,隨伴自己度過多年歲月的節目一同步入尾聲,直到紅色布幕落下那一刻為止。
《大家來我家》精彩重現出了舞台前後的光和影、表與裏。台上的風光絢爛、台後的辛酸無奈,兩種截然不同的人生風情於此紛呈並現。轉念一想,舉辦一場演唱會豈不便有如是拍攝一部電影?雖然一者手持麥克風、一者緊握攝影機,但相同的都是人們往往只看得見幕前最燦爛的一面,而忽略了幕後的辛勞苦楚與人情糾葛。
虛虛實實、似假亦真,勞勃阿特曼在電影生涯的最後一部作品中,明為述說一齣電台秀遭無情腰斬的最後時光,實則喟然道盡了人生中無常的相聚離散,更藉死亡天使一角穿梭舞台來去的巧妙安排,伸開雙臂大方地擁抱了終將降臨的生老病死。
正如本片海報標語上說的,何不〝Live Every Show Like It’s Your Last〞?
樂曲也許終了,人潮仍始終未散;電影也許落幕,故事卻還沒有說盡。勞勃阿特曼的生命讚歌,永遠都能往膠捲裡去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