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眼電影網

看過原版《無間道》的觀眾，大概鮮少人會覺得大師馬丁史柯西斯的重拍版《神鬼無間》，是一部比較好的作品。

這是重拍經典的宿命與魔咒。因為作品經過了時間沉澱、既成印象、評論解讀與口耳渲染，而變成了經典之後，便自我建構了強大而無法摧毀的防火牆，任何企圖更新印象的創作，都必須接受最嚴厲的審視標準，即便是掛上大師名號也一樣。

但史柯西斯的改編版並非一無可取，特別是史柯西斯將他的個人印記，清楚地烙在影片的各個角落，讓作品較之於原版著重於心理角力的平穩壓抑，更多了一股冷冽危傾的暴力氣氛。影迷們都清楚，史柯西斯式的暴力是獨樹一幟的，那並不只是槍聲、擊打與血漿而已，而是透過大膽的聲音、影像與演員調度，將一種無法克制、難以平息的駭人憤怒，不假修飾地宣洩出來。

攝影機的運動、攝影機的角度、恰如其分的定格與特寫、平地一聲雷般的音樂爆發或休止，加上獨特的光影，構築出恐怖殘忍、粗糙野性的暴力氣氛。那是一種不安定的、癲狂的、反社會的態度，如同一顆拔了插梢的手榴彈滾到了你的座位下，教人提心吊膽、如坐針氈。

在片中最鮮明的部分自然是傑克尼克遜所飾演的黑幫老大角色，在出色的導演與演員配合下，這個角色從原本的配角戲份，變成幾乎主宰了整部影片情緒與調性的關鍵，傑克尼克遜所詮釋出的那股充滿原始、瘋狂、殘暴、病態的雄性魅力，我們可以一路追溯到勞勃狄尼洛、喬派西與丹尼爾戴路易斯在史柯西斯電影裡的經典表演，史柯西斯藉著他們所形成的某種不只是對於角色，更是對於觀眾的尖銳挑釁，來達到他無所不在、危疑處處的暴力訴求。

同樣的，2000年之後就成為史柯西斯頭號愛將的李奧納多狄卡皮歐，似乎也越來越懂得大師鏡頭的真味，而輕鬆地抓住了這個臥底警察憤怒、恐懼與狂躁不安的一面，以及憂鬱孤獨還帶點自嘲的氣味，並和傑克尼克遜的角色形成了美好的張力與互襯，許多最精采的段落便是來自於他們的對手戲。

而真正出了問題的部分，自然是在警局的段落，一方面或許是因為史柯西斯撥了太多的空間給「他的招牌角色」傑克尼克遜的卡老大，以致於在侷限的篇幅內顯得手足無措，一方面或許也是因為史柯西斯並不那麼熟悉警界風雲（相較於他拍黑幫及邊緣人）這類題材所致。《無間道》中訴諸於存在、慾望、罪惡感與自我認同的陰沉心理分析（也就是無間道的來源），是史柯西斯所完全不擅長的，他仍以外放狂妄的《四海好兄弟》式風格，來呈現警局內的劍拔弩張，雖然依然有某種戲劇趣味效果，但卻無形中架空了必須外表收斂、內裡翻滾的麥特戴蒙。所以，即使史柯西斯還拉出了一條支線，來解釋麥特戴蒙最後的「背叛」，卻怎麼也沒辦法說服觀眾（或他自己），這個角色已囚困於解脫無路、求死不能的無間道中，於是就只能草草地解決掉他，來撫慰觀眾。

《神鬼無間》一方面展現出史柯西斯在他最好作品中的那股狂傲不馴的姿態，卻也暴露出某種顛峰已過的老態與力不從心，特別是在《無間道》裡幾度兩方鬥智的快速交叉剪輯（當然這是香港類型電影中的強項），到了《神鬼無間》卻顯得溫吞乏力，而編導在照料複雜人物交錯的情節鋪陳，也呈現出捉襟見肘的窘境。影片末尾由於角色心理的描繪（當然是指麥特戴蒙）過於空泛，以致於必須刻意遮掩彌補，也失了大師的自信瀟灑。不過即使如此，史柯西斯對於一個題材的精準透視力，仍然叫人佩服。

原英文片名《死者》The Departed，源自於卡老大在比利母親葬禮花束上寫著「願天堂收容所有忠誠的死者」Heaven holds the faithful departed的卡片，而這句話與他向柯林所說的：「是警或匪，當槍指著你的頭時，又有什麼差別呢？」，兩相對應，善與惡、真實與表相、正義與背叛，在這暴力殘忍的世界裡，最後似乎都將被捲入陰暗無底的漩渦，殊途同歸。

史柯西斯或許體會不了佛家口中「無間道」的永恆掙扎痛苦，但他確實洞悉，這真實世界的虛無荒涼。

分享到faceboo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