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奎斯的三場葬禮:墨西哥靈魂的重量
馬奎斯歸於塵土、又再破土而出的這三場葬禮分別名為哀痛、復仇與重生。Guillermo Arriaga的作品從來不只是單講死亡,更是在講面對死亡時,仍存於世的生者該是要拭乾眼淚、擁抱全身的孤寂,奮力站起身子、跌跌撞撞的走向明天。
1997年5月20日,在美墨邊界的遼闊德州土地上,十八歲的墨西哥少年Esequiel
Hernandez Jr一如往常地照料著牧場上的羊群。他卻不知道,兩百碼之外有四名美國陸戰隊軍人悄悄尾隨著他,在漫長的邊界上執行著反毒品運輸的巡邏任務,而將他誤認為走私犯,貿然舉起了M-16步槍向這十八歲的牧羊人開火,結束了他的生命。
老牌演員湯米李瓊斯初執導演筒的電影長片處女作《馬奎斯的三場葬禮》便由此真實事件源起。電影講述了一段跨越國界與膚色種族的友誼,以及一個超越生死的約定。當德州老牛仔彼特為了從墨西哥偷渡至此的友人馬奎斯之死而悲痛逾恆時,他拿起了步槍、押著兇手千里迢迢地前往馬奎斯的故鄉,只為了履行兩人之間的承諾。
電影由德州出生的湯姆李瓊斯執導,邀來以《愛是一條狗》、《靈魂的重量》而聞名的墨西哥編劇Guillermo Arriaga執筆撰寫,這對美墨編導組合便如同片中美國牛仔與墨國偷渡客的情誼一般,分從國境邊界兩端來看待彼此的文化與土地情懷。甚至片中有不少場景都是在湯姆李瓊斯的私人牧場上所拍攝而成!
也之所以,片中除了牛仔彼特、兇手與死者馬奎斯之外,另外一個隱而不現卻處處可見的重要角色便是那荒涼靜默的南方大地。它是如此的大而殘破、讓行經的旅人感到無助與孤寂,卻又像是在黃砂飛滾間包容了人們所有的痛楚哀愁,讓電影感染上一股歸鄉的熟悉與滄桑。
◎沉痛與重生
以章節式切割劇情的《馬奎斯的三場葬禮》,片中其實可分作截然不同的前後兩段。前半段是標準Guillermo Arriaga式電影,在時序倒錯手法所呈現出深沉悲痛的詩意式呢喃下,秉持著他自《愛是一條狗》、《靈魂的重量》以來一貫著重的意外、內疚、罪惡感、復仇等命題,以馬奎斯的死亡為中心來緩緩撩撥起擴散至四周的層層漣漪。甚至連片中金髮俏麗的女主角January Jones,外表都與《靈魂的重量》中的娜歐蜜華茲極其神似。
直至老牛仔彼特押著真兇跨上馬背,踏上這一段風塵僕僕的旅程,影片後半段才轉為公路電影的步調,改以平鋪直敘的口吻,色調亦從深沉黑夜步入陽光耀眼奪目的白晝。在這段心靈洗滌的旅途上,陽光初現大地,兩人涉足過滾滾黃砂、湍急河水與猛獸襲擊,引領著彼特緩慢走出喪友的哀傷。
在追殺與逃亡之中,不僅墨西哥人好客熱心的淳樸民情令觀眾嚮往,友情、義氣、孤寂與蕭索諸般複雜情緒更在飛石峭壁間上演。西部片中慣見的以子彈換子彈、以血洗血情結之外,亦有髮絲花白後看破生死、解甲歸田的血淚滄桑;同為演員轉型導演的身兼二職之作,湯米李瓊斯的《三場葬禮》與克林伊斯威特的《殺無赦》味道十分相近。
馬奎斯歸於塵土、又再破土而出的這三場葬禮分別名為哀痛、復仇與重生。Guillermo Arriaga的作品從來不只是單講死亡,更是在講面對死亡時,仍存於世的生者該是要拭乾眼淚、擁抱全身的孤寂,奮力站起身子、跌跌撞撞的走向明天。比起跌入悲慟深淵的前作《靈魂的重量》,《馬奎斯的三場葬禮》毋寧說是更加豁達且帶有希望的了。
◎美墨階級宰制
《三場葬禮》講述的不僅僅是一段美墨人民的友誼,將兩人關係放大來審視,更是在看待國界二端的兩個國家、兩個民族百年來亦敵亦友的複雜情結。片頭有一場戲,邊界巡警在齊力追捕偷渡客時發現有三名漏網之魚逃出包圍,巡警頭頭便滿不在乎的說:「管他的,總得要有人去採草莓吧?」這句話說得輕描淡寫,其中卻藏著難以言喻的歧視與壓搾。
在〈速食共和國〉作者Eric Schlosser探討地下經濟的2003年新作〈Reefer Madness/大麻‧草莓園‧色情王國〉裡,便曾鉅細靡遺地描繪出加州草莓種植業背後不為人知的辛酸。數以萬計的墨西哥偷渡客為了賺取微薄的工資,冒著被巡警舉槍相向、打破鼻樑的危險穿越邊界,前撲後繼地衝往許諾之地:美國。在美麗的加州西海岸上,矽谷高科技知識份子居家的附近,這些打零工的墨西哥偷渡客被迫數十人擠在一個房間或車庫裡過夜,快連平躺的空間都沒有,更窮一點的人甚至就這麼露宿荒野或山洞裡,挨著寒冷勉強渡過一夜,只為一份微不足道的時薪而搶破頭。
他們沒有勞工保險或最低薪資的保障,只是一個風寒受傷就可能被踢出門外,從他們被剝削壓搾、結痂刮傷的指尖所摘下的一顆顆飽滿紅潤的鮮嫩草莓,就這麼放進包裝精美的盒子裡,送上所有美國人民的餐桌。只因為他們沒有綠卡、不會說英語,就要如芻狗般被邊界巡警追趕屠殺,被視為次等公民與蛆蟲不說,而且隨時可能被老闆以莫須有的原因被輕易解雇。支撐起亞美利堅這個龐大帝國的許多基層產業,其實便是這些遭人白眼的墨西哥人。
反觀片中生活尚稱富足的美國人們,卻總是在抱怨、在逃避,生活了無目標;而面對無名偷渡客的死亡,警察單位只顧著草草掩埋結案了事,絲毫不把追緝真兇放在心上。原來,人命的輕重與否也是依國籍與種族的不同而有貴賤之分。對墨西哥人民所遭受的苦難與歧視,片中以最輕描淡寫而深刻的方式帶過,沒有激昂語調或不平之鳴,卻令觀者莫不深印於心。
生長於德州、自幼便慣與墨西哥人相處的湯米李瓊斯,則在《三場葬禮》裡以最簡約動人的口吻為這群淳樸好客的墨西哥人平反。雖然他們沒有綠卡與社會福利證,也許拙於言詞,卻是如此的勤奮工作、毫無偽裝掩飾,以最真摯的誠心與他人相處,只為求得三餐溫飽以及一片擋風遮雨的屋簷,並能在一天結束時走進小酒館喝上幾杯烈酒,挨著友人的肩膀、伴以爽朗的歡笑便足矣。
在這次自導自演、甚至是描繪自身生長環境的作品中,湯米李瓊斯的角色就如同他向來最擅長扮演的一般,是位看透人生悲歡離合的長者。他同情憐憫著俗世百般無奈,懂得享受當下的歡娛、亦有著憤怒爆發不可收拾的一面。這一切喜怒哀樂都不輕易顯於言表,卻隱藏在那一道道刻劃著人生百態的深刻皺紋中,一個微微揚眉、一個低聲輕嘆都說盡了人間所有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