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眼eWeekly ﹥Content

東尼瀧谷:村上春樹的人們


《東尼瀧谷》可視為村上春樹所有作品的縮影。主角東尼瀧谷全然不知生命的喜悅為何,只是就這麼孤單的存活著,不停揮舞著畫筆上的色彩,直到一名女孩闖進了他的視線,帶給他微笑的理由。女孩成為了東尼瀧谷的妻子,以及他生存的意義,再這麼輕巧的轉身搖搖裙襬,離開了他的世界。

一、


村上春樹的文字曾被認為是無法影像化的。即使他的字裡行間裡佈滿了視覺鋪陳,好比冰冷倉庫一片死寂中沉睡著的彈珠玩具機器,又或者是獻給配電盤的葬禮。然而這些描述卻又無法真正化諸影像,只能在文字的想像空間中不停跳躍。

當讀者隨著紙張上潔淨而透明的筆觸,想像起「生命的入口與出口論」中的捕鼠器,想像起一口漆黑不見底的深井,想像起在海面上無聲下著的細雨,腦海中的創造力自行會將畫面補足;這些景象一旦為底片所捕捉化為實體,反倒過於具象而落得了下乘。


也許便是因為如此,自1980年村上春樹的學弟大森一樹將《聽風的歌》搬上大銀幕後,村上春樹便再也不曾同意他人改編翻拍自己的小說作品。直到25年後的今天,由市川隼所導演的《村上春樹東尼瀧谷》才打破了這個禁忌。


村上春樹的長篇小說向來比短篇精彩。因為他所長者並非峰迴路轉的故事情節、而是以塑造氣氛見長,需要細膩的佈局與描繪才能凝聚出迷離低迴的氛圍,短篇小說的篇幅老讓他顯得有些捉襟見肘。《村上春樹東尼瀧谷》則是村上春樹少數首尾連貫、自成一格的短篇作品,傳記性質濃厚的故事體裁中,隱隱然有著長篇般的完整架構。小說中提到東尼瀧谷之父的經歷時,多少曾帶到了一些二戰前後滿洲國時代的故事,更可視為《發條鳥年代記》的前傳。


二、


有人曾說過,小說家一生中都在書寫同一個故事。在村上春樹的文字世界裡,小說中的男主角第一人稱「僕」總是跟整個世界格格不入,過著自我放逐、與世隔絕的生活,像是差了半個音階一樣無法適當地融入世界的聲律之中。「僕」總是跟人們保持著適當的距離,作著不用接觸人群的工作,封閉著自己的記憶與情感;村上春樹的女性角色則是站在一個若即若離的位置,成為遺世獨存的男主角與世界之間的聯繫,引領著他噗嗤笑出聲來,沸騰他的欲望,讓他迷惑、讓他瘋顛、讓他跟隨著她的足跡而不停追尋。


不論是《聽風的歌》在樹林裡上吊自殺的法文系女生、《挪威的森林》裡罹患精神病的直子、《1973年的彈珠玩具》裡老鼠不停窺探的女孩、《舞舞舞》裡耳朵很漂亮的女孩奇奇、《國境之南、太陽之西》裡久別重逢的青梅竹馬島本、《發條鳥年代記》裡離家出走的妻子、《人造衛星情人》裡的女同志小堇,也許個性迥異、名稱不同,但在村上春樹的筆下寫來,她們彷彿是同一個女人的不同分身,也始終讓村上與他書中的男主角念茲在茲。


不論是女友、妻子、情人、朋友,甚至是《海邊的卡夫卡》裡的母親,女主角們最後不是死了便是就此消失,離開了男主角的身邊。遺留他一人獨自面對這冰冷而無情的世界,獨自面對胸膛上開出的空洞。


三、


就此點來說,《東尼瀧谷》可視為村上春樹所有作品的縮影。主角東尼瀧谷全然不知生命的喜悅為何,只是就這麼孤單的存活著,不停揮舞著畫筆上的色彩,直到一名女孩闖進了他的視線,帶給他微笑的理由。女孩成為了東尼瀧谷的妻子,以及他生存的意義,再這麼輕巧的轉身搖搖裙襬,離開了他的世界。


導演市川隼以純白色調構築出村上春樹筆下一塵不染的文字世界,幾乎每一幕都是以鏡頭由左向右緩慢橫移的運鏡,彷彿將東尼瀧谷的生命切割成一個個四方的格子,帶領觀眾從這個格子跳到下一個格子,走過東尼瀧谷的每一段時光。市川隼俐落乾淨的攝影手法,巧妙詮釋出村上春樹極具透明感的冷冽書寫風格。


村上春樹在小說中往往有大量的內心獨白與敘述文字,在電影裡則以旁白來引導故事的行進,有時片中角色更會適時插入,與旁白一同對話,剪輯上的設計更帶出那份細膩感。


四、


聽著Sly and the Family Stone、Beach Boys、Stan Getz溫柔的「The Girl From Ipanema」或是較新近的Radiohead,口中嚼著煮得恰到好處的義大利麵,身上穿著的要是質地舒適柔軟、不造作的純色系服飾。


村上春樹這個名字代表的不僅是小說作家,更是一種極簡的生活美學,他在作品中總透露出對音樂、美食與服飾的喜愛與別緻見解,讓讀者在對劇情津津樂道之外,更在自己的生活周遭樂此不疲的模仿著「村上式生活風格」,一時蔚為顯學。


在《東尼瀧谷》裡自然也少不了村上生活美學的投射,東尼瀧谷下班回家,在夜晚的餐桌上一人作起簡單的料理,就著清涼啤酒吃幾口涼拌豆腐跟漬菜。宮澤理惠所飾演的女主角則是高級服飾的重度愛好者,在片中換穿上無數極具設計感的名牌服裝,宛如奧黛麗赫本般的俏皮氣質展露無遺。


而音樂人阪本龍一為此片所譜寫的配樂更是全片重心所在,在空間感十足的清澈鋼琴音符下,彷彿餘音繚繞地帶出影像的層次,樂曲雖然簡單,卻奠定了全片毫無雜質的純淨調性。


在近來影片屢屢超過兩小時之下,《東尼瀧谷》雖只有短短75分鐘,對村上春樹那近乎無調性的文字特質來說,則是剛剛好的長度與情感濃度。要將村上春樹的長篇小說影像化仍然是幾乎不可能的挑戰,但《東尼瀧谷》已作了最佳的詮釋。


故事中沒有羊男,這也不是世界的盡頭,只有東尼瀧谷擁抱著她殘留下來的影子,想念她曾經溫暖的鼻息。不會痛徹心扉也不會過目即忘,是恰到好處的淡淡惆悵,在胸臆之間緩緩發酵舒張開來。

作者:Quiff

本期焦點-【v.054】 2006/02/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