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極:中國奇幻的華麗墜落
這真的是一部藝術電影嗎?顯然不是那麼回事。根據藍祖蔚先生的專訪,本片的商業雄心可不小,「我深刻感受到中國電影己經走到了存亡絕續之秋的關頭,不變法圖強,就只能被好萊塢給整個吞噬了。」
那是個人與神共存的時代,滿神掌握著命運的權威與宙斯性格的蠻橫調皮,輕易地撥弄著凡人的命格;傾城的悲慘遭遇直逼卡珊卓拉的詛咒,初時如臨寵幸,隨後盡是厄運叢生;光明是伊底帕斯的轉化,同樣的殺王交后、悲苦而終;崑崙散發著大衛王純潔神性,代表人類在泥沼中亦能重生的完美嚮往;鬼狼是崑崙的對應,有著凡人的恐懼鄉愿,卻也在最後綻放了人性的光輝;無歡的妖嬈耽溺竟然始於童年的戰場嬉戲,呼應了東方命運觀難以參透的淡然玄妙。
那是個時間與空間在無極裡扭曲交會的時代,傾城為了榮華富貴投入無極、放棄真愛;光明與命運的提前相會確切地將己推向了神諭的宣示;無歡把自己禁錮在廿年前的傷痛裡,重複雕塑著自身病態而華美的力量與外貌;崑崙在時間牆外看到了自己的故鄉與仇恨,從而接納了自身的使命與選擇;鬼狼則在現世與過往之間尋回了本心,在死亡之中重建了遺落多年的尊嚴與自我。
這樣的一個劇本,有著遠凌駕過往純武俠電影的動機與野心,同時燃燒著藝術與商業的對等執著,於是在玄之又玄的無極裡,我們看到了一目了然的愛恨情仇;在時間與空間渾沌交融的敘事基礎上,我們得到了單純線性的情戰交鋒,然而正是基本目的失衡地互相拉扯,讓它沒有藝術文本耐人尋味的咀嚼趣味,亦失去商業作品該有的官能感動,陳凱歌在此至少犯了兩個大錯,讓本片失去了流芳千古的難逢契機。
陳凱歌犯的第一個錯誤,是誤判了神話文本適用於影像脈絡的有效性。
沒有人膽敢否認東方神話的意境與想像力,單是莊子簡約書寫中的渾沌、鯨魚與大鵬鳥,就能引人在幽靜的午後馳騁於千百年前的無邊幻境,然而這樣的敘事若移植到影像裡,就算是莊子的愛好者,恐怕都要掩面離去,因為文字意象所引發的情感與哲思衝撞,並不是單純的對白與劇情可以涵蓋的,一如特洛伊之戰的神話趣味,根本無法透過真人演出的諸神與戰士獲得延伸。
神話的美妙之處在於富於聯想性的原型,你能夠在當代的作品中看到神話文本的延續,一如葛瑞森總能在現實生活中連結到莎士比亞全集,然而一旦原型被當作描繪的主體,美感就黯然盡失,在這個文本數量爆炸的時代,原型的價值不在於直接的重述,象徵更不是吃到飽似地無端堆疊,一切都得回歸創作的本意,能用恰當的道具與手段將作品中心發揮到極致,原型的價值才能被彰顯而非破壞。
由此觀之,本片的上映版本,實在是浮面膚淺的極致,號稱題材多元囊括自由、命運、愛情、背叛與誠信,殊不知如此程度的多元在當今根本一文不值,一部《神鬼戰士》就能將此一把掌握,而《神鬼戰士》中心明確、環環相扣,《無極》卻迷失在龐雜但淺顯的意象裡,象徵時間的樹、象徵權力的鮮花盔甲、象徵囚禁的鳥籠、象徵渴望自由的羽衣、象徵奴役的黑袍、象徵扭曲的彎劍、象徵東方八卦循環的圓形,說這些畫面是「意象」實有溢美之嫌,本片的描述往往過於坦白直觀,這樣的文本毫無深究的必要,因為導演/作者早已為觀眾/讀者為每一個段落設好標題,傾城、光明、吳歡、鬼狼、滿神,每個名字都是標題,做為一個藝術性格濃厚的文本,這樣的點題絕非畫龍點睛,一旦小看觀者的解讀能力,就無法創造出登峰造極的作品,這不是《天下雜誌》,不是《商業週刊》,更不是小朋友看的參考書,點題不是罪過,罪過在於點題的沒有程度、沒有技巧。
然而,這真的是一部藝術電影嗎?顯然不是那麼回事。根據藍祖蔚先生的專訪,本片的商業雄心可不小,「我深刻感受到中國電影己經走到了存亡絕續之秋的關頭,不變法圖強,就只能被好萊塢給整個吞噬了。」「只有風風火火地扯旗吶喊,人群才會蜂擁而至,才會有影響力。再不這麼做,中國市場就全部沒有了。」「簡單說,就是要放棄小我,完成大我。」以上是陳凱歌在專訪時表露的隻字片語,足見其自斷藝術風格、追求商業表現的豪情壯志,然而,這真的是一部成功的商業電影嗎?
不是,當然不是。即便是所有資深影迷都忍不住想踩兩腳的好萊塢,都有眾人不得不肯定的基本商業電影模式,那樣的模式很少產出傑作,但總能讓多數人會心一笑或驚恐狂叫,然而《無極》除了那惹人嘲笑的變形了的散文詩對白之外,還有什麼令人震撼之處嗎?
遺憾的是,沒有太多。因為陳凱歌還犯了第二個錯誤:對於場面營造的自不量力。
既然是商業電影,就必須在商言商,企管領域的基本功之一,就是最初步的內外部分析,瞭解自身的優勢與弱點、市場的契機與困境,鮫島敏樹說過,光憑勇氣是打不贏假的,光憑傻勁也不會拍出什麼曠世商業巨作。
四千萬美金,在亞洲市場可謂唯我獨尊的超大手筆,但在歐美大片之列,只能說小家子氣,自然無人說數大才是美,財團有其威猛之勢,攤販亦有其小巧之尊,四千萬只要好好利用,要稱霸亞洲亦非難事,然而《無極》的野心過大,環狀皇城、黃金鳥籠、海棠湖鏡之外,還要打造三萬蠻族、千百悍牛、時光巨牆與崑崙奔翔,無奈觀眾已見識過半獸大軍萬人眾與米納斯提力斯的雄偉壯闊、成群異形與恐龍肆虐的膽顫心驚,落日下的浪漫飛翔早在《超人》的年代就能令人落淚,本片的每一個場面嘗試都不可能辦到前無古人的空前絕後。
然而重複人家拍過的場面不是罪過,沒錢更不是罪過,罪過在於挺著肚子充暴發戶,一兩億才能完成的場面,硬是捧著四千萬來湊合,成果說是差強人意還算頗為客氣,實在說還真的只有《三國無雙》的等級。說起來,《英雄》至少視覺令人滿意,小亭武鬥、書齋豪氣、楓下尋仇、湖面交會以致於秦宮刺殺,沒有《無極》的大陣仗,但至少全數精緻完備,你可以怪罪其空洞無理,但起碼人家面子好掛,不像《無極》宛如到時代廣場脫了褲子跟洋人比屌大。
電影搞成這樣,就別怪觀眾在戲院裡失聲大笑,付錢買票就是捧場,能不能盡興就看個人造化,我說本片必有星爺、卡麥隆與徐克等人擔任顧問,所以光明是喝醉的烽火連城,傾城的遨翔實現了羅絲的夢想,崑崙一邊學包租婆一邊想怎麼用漢文說老子乃世界之王,無歡幼年被欺、長大被叛、盔甲丟了、奴隸丟了、女人丟了、性命也丟了,卡爾掉了鑽石賠了女人至少爛命一條繼續玩,無歡才是最可憐最卑微被沒尊嚴的歹人,而崑崙更是星爺最愛的小人物鹹魚翻身爽翻天,令人想起火雲邪神的豪語:天下武功,唯快不破,真相大白了,原來陳凱歌是星爺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