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天祥影評《最後的蘇格蘭王》
《最後的蘇格蘭王》除了作為一部認識「烏干達人魔」阿敏的傳記片外,更透過黑白互動,輻射出更敏感的議題,讓白人醫生此角的意義,並非虛晃一招。在大場面的調度與煽情的程度上,它也許不如《血鑽石》具有娛樂性;但是在論述的縝密與人性的深刻上,《最後的蘇格蘭王》有過之而無不及。
根據真人真事改編的電影,近幾年幾乎成為奧斯卡影帝影后的專屬類型,只不過今年的風向從藝壇名人(如《心靈傳奇—雷查爾斯的一生》、《為你鍾情》)轉往政治圈,考驗演員的不再是唱作俱佳,而是在維妙維肖之餘,還要把強人外表下的平凡、甚至脆弱與分裂,詮釋得絲絲入扣。主演《黛妃與女皇》的海倫米蘭、《最後的蘇格蘭王》的佛瑞斯特惠塔克,即是今年的表演典範。
佛瑞斯特惠塔克和其他知名的好萊塢黑人明星路線大不相同,他沒有丹佐華盛頓、威爾史密斯英俊,也不像艾迪墨菲、馬丁勞倫斯那麼搞笑,雖然早在1988年即以克林伊斯威特導演的《菜鳥帕克》(Bird,也是一部傳記電影,主人翁是咆勃爵士樂派的代表人物查理派克,台灣DVD則有點不明就裡把片名直譯為《鳥》)獲得坎城影帝,但其貌不揚、身材壯碩的他卻很難再有機會擔綱主角。他甚至因此把觸角伸往導演,執導了《等待夢醒時分》(Waiting to Exhale)、《真愛告白》(Hope Floats)、《第一千金》(First Daughter)等片,有趣的是看起來極為「粗勇」的惠塔克卻獨鍾執導以女性為主的愛情片!
也許是佛瑞斯特惠塔克近來得獎聲勢太過嚇人,以致於許多人以為這是一部完全以他所飾演的「烏干達人魔」阿敏(Idi Amin)為主的傳記片。其實在《最後的蘇格蘭王》戲份最多的恐怕是詹姆斯麥卡維飾演的蘇格蘭醫生(英國獨立電影獎乾脆提名兩人一塊角逐最佳男主角),影片透過後者的經歷與觀察來側寫阿敏,形式上令人聯想到20年前描述南非種族隔離政策時期的《哭喊自由》(Cry Freedom)。
也許有人因此擔心「那不就又落入白人觀點的窠臼」!《最後的蘇格蘭王》最有趣的部分,正是援用白人角度卻又批判白人心態。以詹姆斯麥卡維飾演的蘇格蘭醫生為例,他到烏干達行醫並未被美化成濟世的人道主義者,他反而更像一個帶有伊底帕斯情結的逃避者,為了抗拒父親的影響,而非有心地挑選了烏干達;他年輕有活力,在情慾關係上不畏冒險,而這也成了他後來自食惡果的理由。當阿敏成為領袖剛上台時,這名蘇格蘭年輕醫生眼中只看到黑人自治的理想與民主政治的根苗似乎有著茁壯美好的未來,阿敏激動人心的演講與親和力立刻博得他的崇拜,而意外在路旁替阿敏醫治手傷、以及相贈一件印有蘇格蘭的T恤,竟然讓這名年輕白人成為阿敏的座上客。而我們也看到他原本堅持留在醫療隊的理想說詞,在過了一天之後,即變成欣然接任阿敏的邀請擔任總統的家庭醫生,甚至逾越了職責,進而成為阿敏的親信、諮詢顧問、以及外界眼中「阿敏的白猴子」。
正因為這個關鍵人物的個性塑造成功,既不單純流於白人的優越感,也體現出凡夫俗子的理想、虛榮、以及驚覺身陷漩渦中的恐懼,更讓他眼中阿敏的變化(也等於蘇格蘭醫生大夢驚醒的過程),顯得更加有層次。我們看到阿敏在剛開始所展現的迷人魅力後,逐步流露對大位不保的恐懼,分別透過一次他夜裡腹痛便懷疑是有人下毒,以及去機場的途中遭到埋擊,更讓他徹底失去對所有人的信任,帶出他日漸剛愎自用,無人不疑,甚至用各種殘酷手段來教訓所有「可能」背叛他的人(包括親信、妻子、人民……)的走火入魔。
飾演阿敏的佛瑞斯特惠塔克最終超越飾演白人醫生的詹姆斯麥卡維而得獎連連是有道理的,因為醫生的角色戲份雖多,卻比較像是這個故事的見證者,阿敏的變化莫測,才是被注目的焦點。而佛瑞斯特惠塔克除了在外型上努力靠近所飾人物,那一口夾雜了母語與帶著特有腔調的英文念白,以及在草莽氣息中猶帶心機城府的複雜脾氣,自然令人不寒而慄,才是讓他在戲份不比其他競逐者的情況下還屢屢勝出的關鍵。就他目前的聲勢來看(他已經憑本片拿了超過15座最佳男主角,而且所有能作為奧斯卡風向球的影帝獎項都給了他),如果奧斯卡不讓他成為第四位黑人影帝(前三位是薛尼鮑迪、丹佐華盛頓、傑米福克斯),恐怕就得面對外界攸關種族意識的質疑了(在這種情況下,似乎只有高齡七十四而第八度入圍的彼得奧圖能以「敬老尊賢」名義成為具備翻盤理由的對手)。
值得注意的是阿敏被稱為人魔、暴君,除了他實際的所作所為外,跟國際媒體對他的形象塑造更脫離不了關係。他是少數在媒體面前敢對曾經殖民烏干達的英國政府嗆聲的第三世界領袖,而片中白人醫生也曾在英國領事館人員面前強調自己是「蘇格蘭人」而非「英國人」,兩者對於英國的共同情結,在本片雖只輕輕帶過,卻足以讓有心的觀眾再做聯想,進而延伸到其他探討英格蘭與蘇格蘭、英國與殖民地關係的影片。
最後,大夢初醒但也犯了阿敏大忌的白人醫生,雖然遭受大刑伺候,卻還是在跟他若即若離的烏甘達醫生相救下,逃出煉獄。表面上,這好像又落入「黑人自我犧牲已成全白人珍貴性命」的政治不正確,其實不然。就像出手相救的烏干達黑人醫生所言:「你的所作所為根本死不足惜,但你一死,外界就不知道這裡的真相。」言下之意不只是這個白人醫生「伴君如伴虎」的切身經歷足以取信全世界,更重要的是他的白人身份,才是獲得發言權以及國際信任的主因,而這未嘗不是本片對國際視聽的偏頗與白人優越感的一大諷刺。這也讓《最後的蘇格蘭王》除了作為一部認識「烏干達人魔」阿敏的傳記片外,更透過黑白互動,輻射出更敏感的議題,讓白人醫生此角的意義,並非虛晃一招。在大場面的調度與煽情的程度上,它也許不如《血鑽石》具有娛樂性;但是在論述的縝密與人性的深刻上,《最後的蘇格蘭王》有過之而無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