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眼電影網

很少電影讓人看了以後很受震撼、感動，卻又不太想再重看。對我而言，《縱慾》就是這種電影。

《縱慾》的原文片名《Der Freie Wille》直譯過來是「自由意志」。如果說，宗教或者解釋教義的人，主張「惡」是由於人類濫用自己的自由意志而作出的，那麼這部電影顯然提出或顯示了另一種可能。

長達163分鐘的片長，描述了一個強暴犯因為被診斷其行為乃出於精神疾病，因此除了一般的監禁，還要接受精神觀護與治療，才能再進入社會。然而當他在觀護與自制下，重新開始，甚至交了一個女朋友，後來卻又失控強姦別人，最終只好選擇割腕，結束生命。

導演馬提亞甘斯勒雖然無意將本片作為一則精神病學報告，卻不見得簡化了問題。男主角的行徑看似接近「異常性慾亢進症」，其異常並不在性交的次數或時間的長短，而是指其性張力爆發時，對正常情緒、行為的嚴重影響與失控，進而可能導致強暴、亂倫等被視為犯罪的行為。這可以說明為什麼導演在處理第一場強暴戲之前，先交代了男主角在工作的廚房被叫不動的同事激怒後，瘋狂地砸爛餐具，被迫離開，才對一個落單的騎車女子下手，而非只呈現強暴場面的理由。再者這場強暴戲被處理得驚心動魄，一方面是因為導演採取了類似「逗馬95」的迫近手提攝影拍攝，臨場感與壓力性十足，另方面則是在過程中讓我們看到失控的男主角不只是強姦女性，還包括他以暴力痛毆受害人的前奏。

待我們看到影片後段，也就是男主角再次發作強姦，導演也未荒廢對他心境轉折的描繪。他原本是在超市購物（此時他已和女主角同居），卻接到女友來電不要等她晚餐，因為她要參加一個離職同事的歡送會，有點挫折的男主角無聊之餘，竟跑去偷窺女友聚會，見她有說有笑，在失落、嫉妒地獨自走在街頭時，突然被一個要開車進車庫的女人按喇叭要求讓道，一時惱怒失控的他立即尾隨進去，又是一番爆打，反而強暴過程不再細節呈現。

「自由意志說」在此幾乎成了一種反諷、甚至折磨。我們看到恢復理智的男主角在清洗陽具的時候，對自己所做的事痛哭失聲。再回想第一場強暴戲結束後，雙眼被紗布蒙住的受害者倉皇逃走，卻一腳踏空摔到荊棘叢裡，而忍不住哭喊時，男主角的反應並不是立刻逃跑，而是跑回車裡拿急救箱想幫她（諷刺的是急救箱裡的物品既是他用來綑綁受害者的工具，也是他想救人的東西），這才會被逮捕的。從他身上看來，強姦並非自由意志，良心發現（這才是他的自由意志）反而讓他痛苦不已。

先前因為恐懼自己失控出軌，他除了工作、運動、甚至自慰外，我們也看到他在獲釋後，頭一次於夜晚和一名落單的女子等車時，他甚至不坐同一班車，而寧可再等下一班。再者，當他對一個餐廳女侍有好感，他悠悠說了：「我喜歡她，但也不喜歡她。」喜歡她是真實的感覺，但「不喜歡她」則是害怕慾望可能帶來的結果。所以說穿了，《縱慾》其實是一部關於「禁慾」的電影。也難怪當他再度犯行後，堅決跟女友分手，並在天橋上大聲地告訴她：「我恨你！」這殘酷的話語背後，其實是以為兩人的愛情與關係，足以「治癒」他的病，但終究卻失敗了，恨的是這些以為和希望，恨的是因此鬆懈了的防範。

雖然本片有點像是為男主角約根沃格爾量身打造的，但女主角其實一點都不弱。他跟男主角相同的是，也曾經極力排斥性慾。一開始是她堅持要搬離父親家獨居，表面上她的理由是「一個27歲的人還和父親住在一起很丟臉」，但是當男主角告訴她一切摒棄她而去後，崩潰的女主角重返父親身旁，父親安慰她、與她貼身共舞、甚至兩人相依而眠，除了父女情深，似乎也傳遞了些許她亟欲逃避的曖昧理由。加上不甚成功的男女關係（我們看到幫她搬家的年輕男子顯然是想重續舊情的前男友，但被她回絕），也難怪當男主角第一次跟她正式談話時，她武裝得像隻刺蝟。而男主角帶他去練柔道，她在猛力揮拳的同時，那壓抑的部分也呼之欲出。

第一次同床時，男主角「害怕」得不願轉身（彷彿深怕犯罪），而女主角後來一個人喘著大氣力求鎮定的表現，都看得出來他們彼此癥結不同，但要跨出接受對方與慾望的那一步，是多麼的辛苦。正因為這些細膩，也許讓影片的篇幅變長，卻也豐厚了這個爭議性題材下角色的層次與深度。而後男主角在教堂裡安排了一場「聖母頌」的演唱，帶給女主角驚喜，這是一場在宗教包懷下的定情，女主角將頭邁進男主角的肩裡，男主角也流下了淚水。很明顯的，這不是電影的結尾，也因此宗教的洗滌並未成為最後的救贖。而女主角曾經堅定對他說出的「我愛你！」在男主角「我恨你！」的對比下，顯得更加殘忍。

《縱慾》對我而言，最驚人也最痛苦的，不是片頭的強暴戲，也不是片尾的自裁，而是當男主角離開女主角後，女主角的追查與探訪。尤其是當她找到當年的受害者之一，對方原以為她也同病相憐才肯晤談，但是當知道女主角的身份是當年加害者的女友後，竟然在洗手間痛毆並拿著馬桶刷刺進她下體時，真是情何以堪。當年的受害者成為現在的加害者，是討回公道、以牙還牙？當是非兩分的道德判斷、宗教義理在此全然無用時，才真正顯露了傷痕的難以復原與性侵犯的無限陰影。爾後女主角找到男主角，默默跟蹤她，然而只要一看到有漂亮女生，然後男主角不見蹤影，連她都忍不住懷疑男主角是否去性侵別人了。當這種懷疑成了如影隨形，又教她怎麼阻止男主角的自裁呢？

那場黑夜海邊的割腕，是男主角想不到其他方式走下去的選擇，而女主角僅能痛苦地在旁邊眼睜睜看著愛人劃下手腕、鮮血湧出，無助地哭嚎。這部電影是要看到片尾字幕才算完整的，字幕緩緩出現卻沒佔銀幕太多空間，畫面繼續，我們也彷彿陪著銀幕上的女主角擁著男友，直到日出。這個無聲的結尾，讓《縱慾》真正成為一部愛情影片，即使椎心刺痛，仍然陪伴至終，而觀影的心情也像那襲岸的海浪，捲起無數感動與無解的習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