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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師手痕:安哲羅普洛斯


每人撞見大師的機緣不一,思念大師的角度亦不相類,就把曾經孺慕與驚動的片刻化為永恆的清香,在大師靈前遙祭禮敬吧!

來,閉上眼睛,回想一下,過去看過的希臘大導演安哲羅普洛斯的作品中,那個畫面最讓人驚豔?最令你難忘?

我選擇了三款線型運動,因為,它們各有讓我震動的驚惶!

首先,直線。

A.無盡沿伸:《霧中風景》(Landscape In The Mist)中Voula與Alexandre這對姐弟一直等不到父親現身,決定自力尋親,一路上遇到了各式善人與惡人,其中一位狠心的卡車司機被姐姐騙上了卡車後座,就在那個布幕遮屏的黯黑空間裡,悲慘的男人暴力落在Voula身上,安 哲羅普洛斯就把攝影機的鏡頭一路往布篷裡鑽去,沒有人知道(或者想知道)布篷裡面發生了什麼事,但是鏡頭一路挺進,黑暗的深處似乎有著更巨大的黑暗,奪走了光,亦奪走了希望...什麼都看不見,竟然比什麼都看得見,更能散發出深沈亦更巨大的痛....

B.迂迴來去:《霧中風景》中Voula與Alexandre這對姐弟在雪地上跋涉前進,前方有樓,燈火通明,人聲雜遝,從屋內突然跑出了一對新人,就在雪地中擁吻了起來,那是新婚的喜悅吧,姐弟們目睹著新人再跑回禮堂時,一輛拖拉車,拉著一匹奄奄一息的馬兒駛過雪地,掠過姐弟身後,馬兒想要掙扎起身,卻又無力起身,生命就在分秒之間快速流逝,小小年紀的Alexandre目睹了這一幕,見証了死亡的威力,開始啜泣,開始嚎啕...身後的禮堂另有十數位賓客簇擁新人而出,歡聲笑語迴盪在哭泣的童顏耳際,結構出不成比例的悲喜交響曲...C'est la Vie! C'est la Vie!

其次,橫線。

A.圖騰切割:就像費里尼在《八又二分之一》中把基督圖騰吊上天空一般,安氏亦把人生的偶像圖騰還原到拆解與崩毀的境界,《霧中風景》從海中撈起的巨大手掌原本屬於那位指引生命方向的宗教或者政治巨靈?自身難保的泥菩薩,讓直昇機帶往城市的遠方,那是告別?還是弔祭?《尤里西斯生命之旅》中;則是乾脆在駁船上肢解起列寧雕像了,強人早已崩毀,但是船行過處,固然有人擊石相送,卻依舊有人頂禮膜拜,世人翻動歷史書頁的心聲,竟亦如此紛亂?

B.詩情點綴:有人說生命像棋盤,凡人像棋子;有人說世界是舞台,男女是演員;但在安氏的視覺世界裡,人生更像五線譜上的音符,要在生命最愁苦的時刻,以肉身寫下樂章,找不到答案的主角往往就會在霧中遇見一群看似認命的黃衣工人,慢步攀上電線桿,那是追尋,亦是瞭望,更是等待...(類似《鸛鳥踟躕》(Le pas suspendu de la cigogne)的構圖,在《尤里西斯生命之旅》或《永遠的一天》亦重複出現了同樣濃烈的悲情鬱結)。

當然,更不要忘了《永遠的一天》的公車上,詩人和小孩看見了一位剛從廣場上抗爭回來的紅旗青年,才剛坐下身來就已打起旽來了,政治的狂熱如此禁不起耗損?相對之下,坐上公車就演奏起來的青年,不是更讓人生有了情趣?

第三,長河運動。

A.天意湯湯:先讓我們向大師取景的功力致敬,《鸛鳥踟躕》中這條不知名的河流旁,沿岸屹立著扶疏林朩,即使在蕭瑟冬日,樹桿依舊挺拔。河右岸有人群鵠立聆聽,有父親挽著身著白紗的新娘,等待著軍用吉普車緩緩沿岸駛過,然後河左岸有人群一擁而出,那是新郎的家人,兩岸聯親卻只能隔水對望,東正教的神父此時騎著單車趕來証婚,沒有華格納亦沒有孟德爾頌的結婚進行曲,一切只如默劇般悄悄進行著儀式。

就在新郎繞地兜轉,再把手上的花束拋往水湄,以水為盟時,天際傳來一聲槍響,人群快速退去,河岸的右前方,又有吉普車駛來,那是軍人的身影,那是威權的幽靈,那是政治干預的符碼,直到車輛遠去,新郎新娘才又臨水對望,指水為誓...河水湯湯,人生無語,兒女喜慶,卻不得張揚喧嘩,八分鐘的靜默婚禮,如此配合著政治巨靈的呼吸與節奏,有悲,但亦有傲,天地無言,政治踐踏人性的悲情已交由安氏的影像完全代言了。

B.急流人生:《永遠的一天》中外來移民的孩子隨著等著紅燈時刻,一見紅燈,就拿著清潔劑衝向汽車擦洗玻璃窗,賺取短暫且微薄的工資,那一天,詩人才轉彎駛向大街,就遇見了洗窗孩子,但是警車已從後掩至,開始沿街捉拿這群孩子,警方一如水閘門開,快速襲捲孩子,詩人必需在潮水湧至之前,把小男孩給弄上車...長鏡頭不一定代表著優雅與緩慢,急流下讓人情急的激憤,同樣書寫著動人的情緒語言。

安普羅普洛斯在影史上留下太多讓人難忘的手痕,在得悉安氏死訊的冬夜裡,我就記憶裡銘刻的大師墨寶,試圖描紅重現,就在回想這些經典的同時,親愛的朋友,打開你的音響,再聽一回Eleni Karaindrou替大師量身打造的樂音吧,我們何其有幸得見他們的影音共鳴?人間絕唱,已難再續。

作者:藍祖蔚 【藍色電影夢】

本期焦點-【v.329】 2012/02/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