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揭開同情的醜陋,《怒》的憤怒何來?


《怒》這麼好的故事與配樂如果結尾沒收得這麼懸疑、沒有戛然而止的力道,怎麼能帶出故事的原意與衝擊?這部電影在各方面都以最完美的手法與力度,想盡辦法,讓這故事中關鍵的「怒」在社會上餘音繞樑。

電影《怒》開頭講述警方接獲報案,調查八王子地區夫妻雙雙陳屍浴室的殘忍案件,在凌亂的兇案現場,警方搜索到用門板上,利用血字大力刻劃的「怒」,兇手未緝捕到案,而這起殺人懸案卻開啟了另外三個地點的故事。

李相日執導的《怒》,其精神並不只是企圖改編吉田修一的暢銷小說,讓大眾體會到信任的崩壞而已,或是傳達失去信任、受到背叛的羞憤。李相日改編的《怒》,他240分鐘版本濃縮至140多分鐘,漂亮的剪接手法,將故事流暢合為一體,目的是更忠於三個主角,不是三個來歷不明的男子,電影真正期望觀眾代入的,反而是三個生活在日本區域的角色:優馬、愛子與泉。從三位的視角去體會他們的生活與身分,才能如實感受到吉田修一看到的那番風景,描述一群在社會下非主流結構裡,陷盡無法被理解般的孤獨與寂寞的人。

就像中醫看待人體,一處的生病代表全身調整。吉田修一擅長用一件社會懸疑案件,拉出背後鮮少去抽絲剝繭的龐大社會議題,李相日的《怒》與原著都想強而有力揭開在社會下生存,長期被隱忍、忽略、無視,不被在乎的一群邊緣族群。三個來路不明的男子跟一個社會殺人懸案,碰觸到的其實是這三個擁有邊緣身分的人,如何孤獨跟不被理解的故事。

「我會去報警,我不怕出櫃」東京區的妻夫木聰是同志優馬穿著緊身T恤,他在新宿二丁目的特定區域才見光,平時能傾訴與宣洩的對象只有知道自己身分,或允許自己身分公開的同志場所。妻夫木聰飾演的角色,在平日生活中無法與母親坦承自己的感情,處處提防身分的曝光,他在生活上是孤獨的,沒有人與他分享這些感受與疑問,直到他遇見由綾野剛所飾演來路不明的直人。

但是習慣武裝自己的優馬,內心深處無法坦誠去信任,「你最好不要偷東西,我可是不怕報警被出櫃」,那是武裝出來的語言。優馬的身體反應總是最直接,和優馬說出口的話無法吻合,優馬看到直人在餐廳與女生見面,他馬上懷疑直人是不是故意利用他同志的身分接近他,甚至覺得直人隱瞞了他更多,就連警方打電話上門時,他整個人早處在驚怕同志身分曝光與隱匿犯人的多重威脅裡,即將可能隨之而來,排山倒海的非議與歧視,優馬不願踏錯一步再承擔。

「你難不成也覺得愛子不會得到幸福?」千葉郊區漁港的父女是漁父洋平與有輕度智能遲緩的女兒愛子,渡邊謙飾演的父親辛苦拉拔女兒長大,洋平盡力幫女兒撐出一片天,但是女兒愛子受到社會排擠的情形,不是父親能輕易改變的。智能遲緩在一般社會上表現不同,在於他們的學習與社會化相較於同年齡者的心智要遲緩許多,電影中宮崎葵的演技非常亮眼且精準表達了愛子的處境,在服裝的設計上,愛子衣服穿著的搭配,上下半身不合時宜的運動褲裝,和她過於天真沒有在話題上的反應,以及她在特種行業被發現時隱約透露的無所謂,與他人略顯差異的認知,都傳達的不偏不倚。

父親洋平千辛萬苦找回愛子回家,周圍的漁村很快將愛子的行為一傳十十傳百,電影沒有明講漁村說了什麼,但大眾不難想像,「那個智障女兒好像是在那種地方被找到的」、「果然她的腦袋……」應該就是漁村會閒言閒語說的話。傻人愛子知道別人怎麼看她,才會說出「只有哲也」願意接受我,因為所謂的「一般正常人」不會喜歡她。阿姨對父親一句「你不會也覺得愛子也得不到幸福吧?」哪個父母不擔心社會無法容忍他們的存在,連渴望孩子能得到幸福的父母,都早已經身在絕境裡。

「抗爭沒有用」沖繩的高中生泉與辰哉,接觸沖繩美軍基地層出不窮的強暴事件,美軍軍人在那霸喝酒鬧事性侵日本遊客,已不是一天兩天的新聞,在美國駐日基地1972年至2015年間,已統計發生過5千多宗對女性暴力的案件。然而,沖繩上的美軍基地卻是政府大量撥款的來源,沒有了美軍基地,沖繩的經濟也會大受影響,但有基地,治安與社會分歧的與論越來越嚴重,就像是沖繩的4月28日,是日本「主權恢復日」也是沖繩的「屈辱日」,在如此壓抑又矛盾的結構下,一個女性遭到羞辱,所牽涉的不是只有她自己的問題,在她身旁的朋友辰哉更遭受無處可去、不知道該如何幫助的困境,他們不曉得可以利用什麼資源,他們都是權力下的犧牲品,直到辰哉找到了唯一能傾訴,願意站在自己身旁的田中…那股信任是不能被背叛的。


最後,李相日電影結尾編得更加直接,把那懸疑與結尾不交待兇手殺人動機之處突顯出來,為得是叫人得不到兇手動機的答案,因為一旦當電影或小說在結局時回應或找出兇手的動機,電影中坐落三處地區的故事就沒有了意義。

但如果影迷偏偏想尋個解答,電影也不是沒有對凶手給交代,劇中只消留意最關鍵的一句話「那位太太端水出來……不能給予同情」。為什麼說不能給予同情?很多人不能理解,給予同情不對嗎?這裡的同情應該更準確拿另外一組字「同理」對照,才會理解出差異。

你是否能站在對方立場,理解並感同身受他的憤怒與悲傷,你的幫助是出於「同情」還是「同理」?優馬、愛子與泉他們需要的是同理,凶手需要的也是同理,而不是讓自己感到更難堪或更卑微的同情。如果電影硬要安排一個動手的動機,大可簡單安排,被殺的太太在生前,很單純的說「你怎麼會坐在門口呢?發生什麼事?應該不要太在意……你再認真工作一定可以…」,但是這樣一來,電影跟小說揭示的力道就弱了,把一切問題簡化,迅速下定論時,它要探討跟呈現的力度就會消失,當人滿足知道了動機,腦袋就會停止思考,甘於電影或小說給出的答案,一切從簡「原來精神病會殺人」、「原來邊緣型人格會…」、「原來不能同情這種人」。

這麼好的故事與配樂如果結尾沒收得這麼懸疑、沒有戛然而止的力道,怎麼能帶出故事的原意與衝擊?這部電影在各方面都以非常好的水準與力道,想盡辦法,讓這故事中關鍵的「怒」在社會上餘音繞樑。

作者:Angela

本期焦點-【v.571】 2016/1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