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鹿之死》觀後感:警世的罰與罪
2017年有不少電影好巧不巧都論及到「正義」的觀念,而且還能從導演、編劇他們的生長背景脈絡,從他們拍出的電影中,得曉他們對正義的解讀與探討。
走希臘悲劇的希臘導演尤格藍西莫(Yorgos Lanthimos)的新片《聖鹿之死》,藉歐里庇得斯(Euripides)筆下《伊菲格納亞在奧里斯》(Iphigenia at Aulis)的一則故事,描寫柯林法洛與妮可基嫚組成的中產階級家庭,被迫向一般底層勞工家庭、貝瑞科漢飾演的馬丁,掙扎贖罪的過程。
《聖鹿之死》電影開頭是柯林法洛飾演的心臟科權威的外科醫生史蒂芬,正在動著心臟手術的近照,導演給觀眾直接凝視跳動的心臟,時間長達1分鐘之久,而下一幕脫掉手術袍的醫生史蒂芬,在走廊上跟麻醉醫師聊的話題不是剛剛的病患,而是手錶。錶帶是皮帶還是金屬錶帶好,有沒有配上溫度、溼度的度量,手錶可以耐潛100公呎還是200公呎,話題接近結束,依然沒談上病患,麻醉醫師還推薦史蒂芬有認識的朋友可以打折的店鋪。這樣看來,史蒂芬應該是很有自信的醫生?對手術信心十足,生命操之他手,好像是稀鬆平常之事。生命彷彿就像手錶,再大的難事好像都能掌控自如。
但鏡頭接下來導演帶觀眾看見史蒂芬私下和一個男孩──馬丁見面,並送給男孩剛剛和麻醉醫師聊到的高級手錶,作為禮物。貴重禮物贈送的對象,通常不是送給貴人,便是有關乎利益的有求之人,或是得罪的人,對於年齡相差懸殊,外表氣質也有落差的史蒂芬與馬丁,史蒂芬會送給馬丁如此貴重的禮物,會是接近什麼動機?而在兩人繼續的見面,導演尤格藍西莫運用緊張及暗示性極強的配樂,在兩人平靜冷冽的會面談話,抹上十分不安的陰影。用在馬丁的音樂,彷彿詔告他是什麼可怕的禍端,即將有什麼恐怖危險,臨到史蒂芬的身上,而史蒂芬顯然不像觀眾,他似乎仍未察覺到他把禍災引進家門。而我們才知道,史蒂芬能如此自信並確認他能掌控住生命,是因為他一直處在無知之中。
劇情急轉直下,史蒂芬的兒子突然不能走路,史蒂芬才從馬丁那裡得知,他必須在妻子、兒女之中,選擇一人的性命,以命抵命。因為史蒂芬其實是替馬丁父親開刀時,喝酒誤事,害死了馬丁的父親。他必須償還自己的過錯,付上相等的代價。
尤格藍西莫在《聖鹿之死》中,挪用了觀眾再熟悉不過的現實元素,醫院、社會地位、中產階級、家庭動力融合他引用的希臘悲劇架構:人無法逆天的必然定律,人永遠無法勝過天,最終必然受天的宰制,來由此回看在醫院當中、社會當中、家庭當中交錯的悲哀人性。罰則降下,罪被揭發,那些隱藏的、在漂亮的手指、華美高質感的房屋、美麗的衣服下的弱點與罪性:人性的劣根性。
那些模樣從史蒂芬到他的家人逐漸顯露,當家人真正了解史蒂芬犯下了過錯後,他們採取什麼樣的應對。他們不是為罪心痛,而是極盡所能逃避,如同觀眾還不接受他們必須為錯誤付上代價,希望他們再努力一點,再多嘗試,找出方法阻止兒女的死亡。史蒂芬的家人也是十分的努力,彼此卸責,相互為己找出代罪的那頭公鹿,用言語、用行動,在這些掙扎贖罪的片段裡,尤格藍西莫讓觀眾感同身受,並帶著觀眾一一看清,什麼是人性,什麼才是正義。
觀眾起初會同情史蒂芬的遭遇,但如同希臘諸王之王的阿伽門農,他的傲慢讓他連續種下錯誤。最後連一絲同情,尤格藍西莫顯然都不願給戲中的史蒂芬,我們看見史蒂芬在兒女紛紛不能走路,依然拒絕面對他的傲慢,直到妮可基嫚飾演的妻子終於受不了丈夫的蠢態(聊手錶、明天加菜),指責丈夫到激烈的爭吵,我們才與妮可基嫚隱約在史蒂芬的懦弱窺見父權的衰敗面貌──無法擔負責任,也沒有勇氣承擔,到頭來,是要大家一起來承擔,史蒂芬就像是一種公司主管,時常拿大家一起決定作口號,但這主管其實不願承擔主管該付的責任。
但同時,我們也在妮可基嫚的女性角色上,看見作為母親的可怕,能為了家庭兒女、丈夫的付出,盲目的似乎沒有界限(冷靜的替麻醉醫師打手槍,為了換取丈夫到底手術出了什麼錯的資訊)。
而《聖鹿之死》的警世在最後「轉圈圈」的一幕達到劇情的高潮,也可以說是2017年最恐怖片段之一。《聖鹿之死》是有些像導演戴倫亞洛諾夫斯基的《母親!》,因為一種無奈或憤怒而雕琢的作品,不同的是,尤格藍西莫不使用晦澀難解的隱喻,他甚至大拉拉的以劇中馬丁的口,在被史蒂芬咬了的手臂再咬上一口,說出「你還看不出來嗎?這是隱喻是象徵」,直接毫無保留地告訴觀眾。
但《聖鹿之死》再如何批鬥人性的可笑與無知,清晰到令人不忍卒睹,它的路徑強調的卻是從罰到罪,而不是罪與罰 (認知到自己的罪,再為罪贖罪),以至令觀眾感受到,是極為厚重的恐怖/恐懼感。反之,不久前上映的肯尼斯布萊納《東方快車謀殺案》,強調的是理解人性卑劣的憐憫,較貼近罪與罰的平衡論述。
而兩部電影都可謂無獨有偶,在攝影的視角上,都大量取用象徵上帝視角的俯視角度,也都在關鍵男孩無法走路/謀殺兇案現場,採取了從正上方往下的俯瞰鏡頭。
於是乎,我們也可以大膽猜想尤格藍西莫沒有說的答案。我想史蒂芬還是有方法可以拯救妻女,就像《伊菲格納亞在奧里斯》一樣,即便伊菲格納亞為父親的傲慢走上刑台,代替父親而死,也只是讓故事繼續走往悲劇,最後阿伽門農被憤怒的妻子所殺,妻子又被之後的復仇者殺死。如果當初,阿伽門農或史蒂芬願意承擔責任,以自己的性命付上代價,悲劇是否就能戛然而止,就像《東方快車謀殺案》中的那幕最後的晚餐,他/她願為所有人犧牲贖罪,戲不是就此圓滿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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