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法國電影《親愛的童伴》:母親的憂傷不是女兒創造的
Celine Sciamma是當今電影圈的神奇女巫,最平凡的日常也被其點石成金。當時空穿越已經被異性戀浪漫愛情劇用濫,她的思緒早已超脫這些框架,用奇幻的時空穿越,讓母女成為朋友,化解位於未來的困境。作為觀眾也獲得療癒,感動的尾韻遲遲未散去。
就目前筆者的觀察,以母女關係為題的電影,不外乎可以分成以下兩類:
1.「無限包容型」:
在電影裡呈現無瑕疵的溫暖母愛,此類固然讓人欽佩女性之偉大,但當母親這個角色顯得至高無上,也產生將女性與母職綑綁的隱憂,對於現實無能、不想成為母親的女人或有缺點的母親並不友善。
2.「相殺相愛型」:
母親不如女兒的期望,女兒也不如母親的期望,彼此怨懟,但又亟需對方認同,例如Greta Gerwig執導的電影《淑女鳥》(Lady Bird, 2017),或者是枝裕和的《真實》(The Truth, 2019)、梅姨出演的電影《來自世界邊緣的明信片》(Postcards from the Edge, 1990),此類電影寫實,惟依舊是開始氾濫,也有一定的套路可循,像是最終都會以兩人和解作為結局。
● 母親極端自私型:在第2分類底下還有一個子分類是如此,也是當今電影主流的題材之一,我們在電影中常可以看到媽媽酗酒、嗑藥等脫序行為或不停換伴侶,抱怨當初不應生下兒女…等等,不過這類通常出現在母子電影較多,如Amy Adams主演的《絕望者之歌》(Hillbilly Elegy, 2020),母女電影較少。
Nelly(左)與媽媽雖處同一個空間,但各做各的事,看起來並無交集
還好,《燃燒女子的畫像》的導演Celine Sciamma是一股清流,在千篇一律的電影之中,用她堅定溫柔的信念突破重圍,她的新作《親愛的童伴》(Petite Maman,2021)自成一格,刻劃了一個在影劇裡,我們觀眾相對陌生的母女關係,這對母女互動不冷也不熱,沒有大笑或大哭一類的激烈情緒反應,電影裡的媽媽Marion沉默,不時像烏雲飄過湖水在她臉龐拂上一層陰翳,但偶爾因為女兒Nelly成熟貼心的小舉動又猶如陽光灑落洗淨湖水,不自覺勾起一抹微笑。
女孩Nelly小心翼翼地用她一雙小眼睛,觀察著媽媽的心緒,可是她跟媽媽始終隔了一層半透明的薄膜,無法穿透,直到有一天她在外婆家的森林裡遇到一位跟她媽媽同樣名為Marion的神祕小女孩,兩人成為玩伴共度一段時光,神奇的是,她與媽媽之間的障礙也漸漸瓦解。
媽媽長大前都曾是無憂慮的女孩
(一)那些我們不曾知曉,媽媽的過去
不知道讀者有沒有一個經驗,就是我們不常聽聞自己的父母提到他們的過去、童年往事,整個家庭的經營共處似乎更專注的是當下,還有孩子們的未來,作為小孩的我們對於爸媽的樣貌,實際上並不全然了解,多少造成兩代人互相摩擦或隔閡。這種情形又特別常見於壓抑的女性,鮮少開口提起。
在電影裡,在外婆過世以後,Nelly和媽媽Marion一同到外婆家整理舊屋準備出售,她睡在媽媽以前小時候的房間,可是即便Nelly無論怎麼開口詢問,媽媽對於童年蓋的樹屋、玩具讀本、童年害怕的惡夢等回憶總是避而不談。
後來,觀眾意識到Nelly在森林裡遇到的神祕女孩其實就是童年時期的媽媽,不知怎地,她穿越了時空,和親愛的童伴Marion及年輕時的外婆相遇。當兩人都是女孩時,就像朋友一樣自然地玩在一起,Nelly親自參與了媽媽不願提起的童年,跨過母女之間的代溝,終於填補對媽媽認識上的空缺;Marion也在未來的女兒身上尋回純真,並在心裡確實了一項事實:「我沒有後悔生下Nelly,因為我已經開始想妳了。」
Nelly與Marion在森林裡一起搭建樹屋
(二)女孩作為「人」
西蒙·波娃(Simone de Beauvoir)曾經論述過,女性在父權社會裡很少被當作獨立的「人」,而是被視為「他者」,一個附屬的,非主體的客體,只有男性被當作人。
《親愛的童伴》裡我們見到Nelly一個人獨自跑去森林探險,撿拾果實、樹枝,這些被大人世界視作「男生的行為」,但女孩們在尚未被父權思想限制前也曾經無拘無束,小小Marion亦曾是搭建樹屋踏上冒險旅程的女孩,可是在長大後那些過去突然間灰飛煙滅。
「我天生就很堅強,我經常獨處,但我從來不覺得孤單,我充滿想像力,我家種了很多橡樹,我會爬到樹頂,想像自己帶領一支軍隊,是聖女貞德。我總是充滿活力與陽剛氣息,對我來說,當女生,或身為女人,就是末日。
大多女孩在年幼時都充滿活力,在青春期開始之前,在女性特徵的鬼魂開始出現時,我們必須藏起憤怒,當個乖女孩,我們一生中,大家都會說『當個乖女孩』,這句話暗示我們並非天生就很乖。」
-演員 珍芳達 (Jane Fonda)
導演Celine Sciamma利用一段奇幻的旅程,讓兩個看似錯開的女性生命經驗,產生交集,女兒正在重複經歷著母親的過去,或者說只要身為女性,我們就不斷重複著彼此的經驗。
《親愛的童伴》印證筆者前面引述珍芳達所言,女孩們曾有那麼多可能性,卻在成長過後被外在的體制結構剝奪,劇中的媽媽看起來鬱鬱寡歡,疏離而遙遠,是因為她失去了某種「童年時期存在的東西」,成為一個「他者」。
所以導演安排小Marion與未來的女兒Nelly相遇,也是為了讓她找回她曾經的純粹,然後成為自己。作為女權主義者的筆者,總以為生小孩可能會是女性尋求自我的絆腳石,但在看了《親愛的童伴》後改變了我的想法,或許孩子不是女人的阻礙,反而成為母親讓一個女人更完整,因為她們在孩子身上找回了失去的自己。
(三)重拾姓名
女人結婚生子以後,她可能就不再是自己,不再被呼喚自己的名字,從此以後她是某某太太、夫人,誰誰誰的媽媽,附著於家庭,喪失了姓名權。若各位看過台劇《俗女養成記》第一季,想必也對女主角陳嘉玲的阿嬤娓娓道來這段心聲有印象。2018年以猶太教女人處境為題的電影《離經叛愛》(Disobedience),Rachel McAdams飾演的角色也說道:「當女人冠上丈夫的姓,她們自己的歷史就被抹去了。」
在《親愛的童伴》一開始我們不知曉Nelly母親的名字,劇情推進到Nelly與神祕女孩相遇後,兩人立即詢問的就是對方的名字,我們這才知道「她是Marion」。
名字是人類自我的一部分,在女人在扮演妻子、母親的角色之前,尚未佚失。Celine Sciamma用名字的概念貫穿全片,溫柔還原女人的完整性,她以這對「母女呼喚彼此名字」為結局,兩人坦露最真實的自己,本來立足點不同的母女,終於是接合了起來。
母女的離別擁抱,相約未來再相遇
導演驚人的細節掌控能力
《親愛的童伴》不像導演前作《燃燒女子的畫像》需要觀眾具備文史哲背景,始能理解她所運用的符號及神話內涵,此作平實日常,容易共感,溫暖觸動人心,但依舊不失細膩,她對細節的運用極為高明,充份展現把訊息藏在畫面裡,不直接言說的終極藝術,將平凡無奇的表層揭開往往有大量的資訊,例如以下出現在《親愛的童伴》電影中的幾項要素:
再見 Au revoir
《親愛的童伴》不只聚焦在Nelly與媽媽Marion,更是擴及外婆,爬梳三代的母女/祖孫關係,導演在此作對於逝親之痛亦有細膩的處理。
Marion傷感於她母親的離去,如常人的反應,企圖捨棄回憶來逃離傷痛,甚至在處理後事期間,直接離開從小與媽媽共度的那個家,留下女兒Nelly與丈夫善後,但正如村上春樹在短篇小說《木野》一文提到的,「記憶總會成為某種力量」,受傷時要好好地受傷,如果為了逃避而遺忘重要的事就太可惜了。Marion最末回到充滿回憶味道的老屋,畢竟面對死亡最好的方式是記住所愛的親人,透過找回記憶,也會拼湊出最完整的自己。
至於Nelly如何處理外婆過世的傷痛?她選擇的是好好的道別。
電影的第一個場景便是Nelly在醫院裡向各個病房裡的奶奶們說「再見」,彼時觀眾還看不出來為何如此開場,然而這是導演埋下的伏筆,我們馬上瞭解了Nelly對於外婆過世的遺憾在於,她認為她最後與外婆的道別並不完美,因為她當時不知道會是最後一次。是的,道別的時候我們總以為還會有下次,但我們都不是真正知道是否會再見。
Celine Sciamma敘事厲害的地方就在,她故事的起點即終點,Nelly在奇幻之旅結束時,總算有機會和還活著的年輕外婆好好的說再見,以道別開始,並以道別結束,畫上完整的圓形,Nelly的缺憾亦臻於圓滿。
年輕時的外婆與來自未來的Nelly互動展現穿越時間的情深
步伐與拐杖
一樣是電影的開場,導演就已藏匿細節,她刻意用「中特寫」、「中景」拍攝了Nelly行走於各病房及走廊的上半身,眼尖的觀眾如我立刻發覺Nelly走路時的兩邊肩膀上下擺動幅度與常人不同,她的腿似乎有異狀,但導演將鏡頭帶向全身時卻又不覺得她走路有何不對勁,也在這一幕Nelly帶走外婆的遺物 — — 一支拐杖,此時尚看不出用意。
直至Nelly穿越時空以後,遇到年幼的媽媽Marion以及年輕的外婆,我們這才知道外婆從年輕時就有腿疾,必須以拐杖支撐,而她親愛的童伴Marion也將進行手術,避免長大會跟母親同樣擁有殘疾,因此一開場Nelly走路有異狀並不是錯覺,是家族血緣的一脈相承,拐杖是一個符號,比起基因缺陷,筆者相信腿疾對於她們而言,是將三代母女緊緊繫在一起的連結,與深厚的家族情感。
房屋與壁紙
Nelly身後還有亮麗的壁紙,暗示她回到過去
在導演揭曉神秘女孩就是Nelly的媽媽,必須等到電影後半,不過在這之前她已經留下許多線索暗示Nelly穿越時空,例如,Nelly一家人在醫院整理完外婆遺物返回老家,於廚房共進早餐時,Nelly的爸爸特別向著廚房空白的牆壁,提到過往這裡曾經貼著翠綠的壁紙,所以當Nelly遇上年幼的Marion,並跟隨著去她家,我們看見Marion家裡的格局簡直與Nelly外婆家如出一徹,猜測Marion即媽媽的想法便開始滋生,而她們在廚房裡吃鬆餅的場景亦如是,廚房壁紙是Nelly爸爸說過的舊時壁紙,更加篤定Nelly必定是穿越時空了。
結語
Celine Sciamma處理女性議題的方式令人驚艷,當其他創作者只想到要寫實、按部就班地把母女關係一一鋪展開來,當時空穿越已經被異性戀浪漫愛情劇用濫(如《真愛每一天》、《步步驚心》、《時空旅人之妻》),她的思緒早已超脫這些框架,用奇幻的時空穿越,讓母女成為朋友,化解位於未來的困境。
她也重譯了「母親」一詞的定義,所謂媽媽不是傳統定義賦予血緣的那位年長者才稱為媽媽,《親愛的童伴》中我們看見身為女兒的Nelly其實較為貼心成熟,宛如小大人般沈著穩定,面對媽媽Marion溺於悲傷中,她努力想做點什麼,相較下,Nelly更像是照顧者、像是Marion的媽媽,片名取作「親愛的童伴」或許想指涉的就是Nelly,不見得是過去年幼的Marion。因為只要我們有愛、願意照料他人,我們都是彼此的母親。
《親愛的童伴》是一個關於治癒的故事,不僅僅是三代女性彼此治癒,作為觀眾也獲得療癒,感動的尾韻遲遲未散去。Celine Sciamma是當今電影圈的神奇女巫,最平凡的日常也被其點石成金,賦予深刻的況味,這部電影彷彿漫長陰霾冬日裡,突然自雲層穿透而過的一道陽光,為肌膚披上薄薄一層暖意帶來舒適,深層的毛孔也在細細享受著暖陽的金粉摩挲,而筆者已默默將《親愛的童伴》列為當年度最溫柔的電影。
觀影管道:MUBI UK
評分:4.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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