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兒女》老派美學
《江湖兒女》看似一部黑幫社會的故事,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那不是指角頭廝鬥的道場,而是講仁義的天下,我們看賈樟柯的作品,有時候,突然覺得身體發熱,靦腆一笑,甚或鬨然大笑,不是覺得尷尬或可笑,而是感覺熟悉,真實觸動心底的那種韻味。
賈樟柯,筆者覺得他年紀頗大的,但其實才近五十的歲數。看他寫的自傳或拍的電影,視野很廣、很深,富有未來感,或是對生命的深刻反省,雖然也才看他的第六部片而已。
當初,看《天注定》(A Touch of Sin, 2013)跟《山河故人》(Mountains May Depart, 2015)的時候,對他不熟,只知其遠播的名,而不知其來歷,所以,過眼雲煙般,一天晚上看了兩部,覺得沉重。後來,漸漸熟了長鏡頭的各大專家,安東尼奧尼、侯導、蔡明亮、錫蘭等人,再看《世界》(The World, 2004)、《三峽好人》(Still Life, 2006),特好看。
悠悠的人周遊四處,鏡頭隨之紆徐有致,以人見景,景中有人,人釀著情,意長深遠,久而不散,想跟著他們多走幾步,只是曲終人散,該走的還是得走,這就是天命。
北野武的愛情小說出版,名為《老派》,因為年已古稀的老頑童認為,現代的人工智慧、科技、網路社會讓過去的美德、禮數、人際關係等漸漸失去價值,讓人間的彼此愈來愈遠。他不時便藉由文字,傳達自己的想望,可以看他的多本著作,覺得活力、創造力依舊驚人。
賈樟柯也一樣認為,高鐵可以南北貫穿,飛機可以東西來往,手機可以無線傳遞,互聯網可以跨界溝通,世界從此變小了般,但,是真的嗎?快速方便的世界是不是流失了某些東西?
我們看賈樟柯的作品,有時候,會發現有種溫度在裡頭,突然覺得身體發熱,靦腆一笑,甚或鬨然大笑,不是覺得尷尬或可笑,而是感覺熟悉,真實觸動心底的那種韻味。這不能說隨時都能夠提取,非要某種切身的同理感受,好比「我中意你」,現代人都不說了,可能用手機打打情話之類的,但說出來,反而才像被支箭射中一樣。
《江湖兒女》看似一部黑幫社會的故事,心想可能會有勾心鬥角的心理或槍彈四射的火拼,但那就不會是賈樟柯的電影。
道上兄弟也會看黑幫電影,電影裡頭有槍有刀有爆破,甚至用槍打到人還會飛起來似的,但現實是不是如此?台下觀眾抽根菸,靜靜地看電影,心裡想得可能是「黑幫電影演錯了吧」。
回到寫實的層面看,如全片少數的打戲,斌哥跟巧姊坐車被眾年輕人半路抄截。司機先上,一打多,打不行,斌哥再上,同樣的一打多,固然輸多勝少的局面,而在後頭看的巧姊,最後非得出馬開槍化解。這橋段很像武俠小說會出現的場面。
肉搏能不能贏,一對一,也許可行,但一對多,即便是絕世武功,也勝算不高。
通常輩分小的先出場,再交由大哥出馬,最後出馬的一定是逼不得已的高手。
司機、斌哥、巧姊三人的差別就在於肉身與鐵槍,甚至槍只是對空而鳴,並無傷人之意,卻嚇阻眾多敵手,然,片子的設定,便是槍是違禁品,查到便是入獄,如同後來巧姊的下場,為這把槍入獄,實為時勢所迫。
但是想想,斌哥大可以直接拿槍出招,也不必讓自己差點死於非命,甚至眾敵手早已抄傢伙槌人了。
賈樟柯的電影母題跟時間跨度有關,尤其像《山河故人》,直接三段論述九零年代、千禧年跟未來,同樣的,《江湖兒女》也是在講一種價值觀的轉變,好比手上拿的手機,從按鍵機到智慧型手機,從傳統礦鎮到林立高樓,從三峽大壩看古蹟的淹沒,以及「江湖」的精神轉變,「肝膽相照」是否續存?「大哥小弟」是否續存?「義」是否續存?
火山灰是沃土,是孕育大地的肥料,但活火山或死火山有其差別。片中,不管是抽菸、抽雪茄、燒線香、燒紙等動作,都是死灰,不能復燃,去了就沒有,如同時間、生命、價值一樣,考驗著當代人文社會,問著:「江湖」到底存不存在?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那不是指角頭廝鬥的道場,而是講仁義的天下,那怕只是上一道菜的功夫。
「老派」是否能夠生存?賈樟柯辯證著。
即便沒有知音,其價值猶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