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光與闇
《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片中有些設計極具神采,一是「燈光」,一是「階級」,劇本由小觀大。楊德昌導演的作品,惡無法被輕易批判,善也無法被輕易讚許,對與錯的中間,總是有很多複雜的成因,唯有加以疏理,才能看見身處期間的人的殘酷與暴力,或者悲哀與無奈。
「我最怕兩種人,一種是不怕死的人,一種是不要臉的人」
《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片長四小時,看的有些辛苦,但那給了楊德昌導演足夠篇幅去架構時代感與書寫各個角色間的連動關係;電影前半場多聚焦在小公園幫對抗二一七幫,兩派人馬原本壁壘分明,後因利益關係產生質變,小公園幫因內鬥而信賴崩盤,權力平衡遭受破壞,衝突愈發激烈;年輕世代逞兇鬥很,成人世界更是如此;電影迎來的第一個高潮是小公園幫老大Honey的死亡,Honey代表的是舊時代精神(道義、原則)的死去,Honey死後,小四對身處的世界越來越感憤怒與不解,何以替心愛女孩出頭而不得不跑路(逃亡)的Honey會慘死車輪下?何以做惡多端的滑頭在二一七幫的支持下慢慢坐大?何以做人講求公平公正反而更容易陷入麻煩?《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開場始於一場「密談」,沒有露面的汪先生幫朋友橋關係,想把小四送進建中日間部,有背景有靠山才有機會,群體社會,「你幫我,我才能幫你」很簡單的規矩,要想在新時代「卡」一個好位置,就得拋棄些「原則」,沒人跟你吃虧就是佔便宜,吃虧就是吃虧,人吃人的社會,太認真就是傻瓜。
小四的父親就是認真的傻瓜,彎不下腰討好,兒子才會被學校記大過,事後還得自我安慰的說:「如果有人為了他沒有犯的過錯去道歉去討好,那人還有什麼事情做不出來?」;小四也是認真的傻瓜,才會無法接受好友小馬跟自己女友小明拍拖的事實,小四就是太認真才會看不明白他人的「圓滑」,圓滑不一定代表錯誤,它也可以是妥協與無奈,就像小四父親誤以為二兒子偷走母親手錶而痛打兒子一頓,卻不知手錶其實是小四偷的,二兒子只是想幫弟弟一個忙,才去撞球間賭球贏錢並贖回手錶,父親自以為的正義,只是片面的正義,一如小四憎恨小明移情別戀,憎恨她的「隨便」,可是小四看不到小明和有著氣喘病的母親一次又一次投靠他人,吃盡苦頭,嚐遍人情冷暖,從此學會自我保護,她不是不想安定,而是對生活太沒有安全感,苦過了才會怕,才會變成他人口中的「賤B」,賤什麼呢,小明只是想好好的活下去罷了。
當小四把刀子刺向小明,他一次又一次吼著:「妳不要臉,妳沒有出息!」,小四父親懲罰二兒子時也說過相同的話,父子兩人說著同樣對白,一方面代表父子性格的相似,嫉惡如仇(也都跟身處的世界感到格格不入),一方面代表父子兩人都因信仰的價值觀不斷受挫,長期累積壓力,最終變成無法被制止的暴力(小四殺人的成因),一方面又像通過父子倆的生活的挫敗,隱喻他們遭受的困境,從上一代蔓延到下一代再蔓延至我們身處的現代社會。
《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的故事時空發生在民國49年,表面上講一名少年殺害一名女孩的「情殺」事件,然而這則故事延伸出的種種(從青少年的幫派火拼與鬥爭講到成人社會的算計與鬥爭),或許是導演對當時台灣社會的觀察(1991年):政黨對立、階級暴力、正義的失能等;楊德昌導演的作品,惡無法被輕易批判(「你不能叫每個人都跟你一樣,到處得罪人」),善也無法被輕易讚許,對與錯的中間,總是有很多複雜的成因,唯有加以疏理,才能看見身處期間的人的殘酷與暴力,或者悲哀與無奈。
《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片中有些設計極具神采。
一是「燈光」,電影開場未久,小四從電影片廠偷了一支手電筒,他總是帶著手電筒趴趴走,手電筒的光線可以映照出很多東西,好的,壞的,真實的,隱匿的事物,手電筒忽明忽滅的燈火象徵小四眼中看出去的世界,是非善惡看不真切,小四偷走手電筒,代表他開始「觀看/探索」世界,當他對身處的世界不再抱有希望時,小四先用球棒砸碎訓導處的燈泡,而後又將手電筒遺留在片廠,暗示小四心中的「光/希望」已經熄滅,餘下的就是絕對的黑,而黑暗在電影裡,代表的是恐懼、不安與暴力,一如二一七幫派遭到襲擊與屠殺的夜晚、一如小四父親在半夜驚醒,慌張的表示家裡被小偷侵入(父親內心的「光亮」也被恐懼給染黑了)、一如小四拿著匕首刺殺小明等。
一是「階級」,階級有多種樣貌,團體的階級(幫派越強講話越大聲)、成績的階級(人們擠著想上明星學校)、經濟的階級、社會地位的階級等,我很喜歡《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裡的小馬一角,他總是蠻不在乎一派瀟灑,總是說不要為了Miss(女友)傷害兄弟感情,小馬對生活之所以能看的「開」,因為他無憂無慮,只要報出父親名號(馬司令),白道黑道都得讓他三分,這樣的人能夠輕易取得所有想要的事物,也就不懂得珍惜的意義,哀傷的是,當小四因兇殺案被捕入獄後,小馬又痛哭的說:「他是我唯一的朋友」,原來擁有高人一等社會位階的他,最欠缺的竟然是最單純而不帶利益關係的友誼啊。
《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的劇本由小觀大,縝密出色、美術陳設用心考究、攝影與剪接等技術面皆執行出色,演員部分,張震、小貓(王啟讚)、金燕玲、張國柱、譚志剛(小馬)、林鴻銘(Honey)等人,各有銀幕魅力,然而擁有銀幕魅力跟擁有出色口條仍是兩回事,我偶爾還是會被部分演員的生硬口條所影響,台灣演員的口條問題一直困擾著我,搞不清楚到底是對白寫得不夠生活化或是演員演得不夠自然或是因為對語言太過熟悉,反倒造成隔閡與挑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