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每個人都遭到背叛
他們對社會、國家有種基本的想像和信任,體制卻辜負了每一個人,就連一意孤行的官員也包含在內。這令我聯想到另一段落中廣場上的市民「談論」政治,有人說「你吃也共產黨、穿也共產黨,共產黨有什麼不好?」;對照結局的錯愕,我想這個問題的答案很明顯 -- 在自己的利益沒有遭剝奪以前,大概都不會覺得有什麼不好吧。
一開始會被《大同》吸引,是出於一種好奇 -- 在我的想像中,談論政治在中國是禁忌,那麼這樣一部顯然與政治高度相關的紀錄片如何可行?我們能從其中窺見真相嗎,還是只會看見虛假的歌功頌德?但當電影播放至尾聲、大同市高聳的「古」城牆與未完的工程兩相映襯,我對這些問題有了答案:《大同》的揭露程度遠超出我預期。故事從大同市長耿彥波身上出發,在大興土木以求「文化復興」的同時,不免面臨都市重新規畫都會遭遇的強拆、迫遷等爭議。今日我們對此應該都不陌生 -- 重點不外乎為國家徵收土地的正當性、徵收後的補償是否合理等等 -- 或至少我以為就只有這些,實際上卻遠遠不只。
電影開始沒多久,耿在公務車上與另一市長聊拆遷,對方說:「還好我拆得早,這幾年法律開始訂出條文,現在要拆就難了」;接著畫面轉到被迫搬遷、無家可歸的市民隻身擋在怪手前不肯移動,你很難不覺得高官們不知民間疾苦、而毫無資本的社會底層卻往往是承擔代價的人。擋在怪手前的婦人發出淒厲的哭聲,令我不由得想到大埔阿嬤,只是下一秒鐘婦人卻好端端地起身,開始跟市長討價還價...我忽然覺得也許將她比做大埔阿嬤並不恰當;而在對某一方寄予同情前,或許我還需要更多資訊。
果不其然,我們雖看見市長的種種強硬手段,但他卻並非鐵石心腸;當陳情民眾一次次將他包圍,他選擇一一安撫、化解民怨,甚至私下也流露對市民的關懷。而雖然有人批評古城復興計畫是「秦始皇築長城般的暴政」,我們卻親眼看見耿的用心良苦、他對「文化轉型」的崇高理想、對官位雲淡風輕的態度 (甚至不怕得罪公營企業)...於是我們不免要問,如果只是愛慕虛榮,有必要做這麼多吃力不討好的事情嗎?儘管真正動機難以猜測,耿的行為卻顯示出他相信自己的所作所為是「為了公共利益」。
這讓我聯想到電影中的一名教育程度、經濟水準都不差的母親;她對迫遷一事十分不平,在鏡頭前大聲嚷嚷自己以後不知該如何教育小孩。這段故事給我的衝擊在另一層面:我從不認為中國是一個法治社會,但這位母親卻相信法律會保護自己、且應當被視作行為準則;她甚至指出法律從未允許官員為所欲為,也為此提出上訴 -- 不過當然,完全沒有下文。她對自己國家的認知和我相當不同,也顯然和她的市長處在兩個極端:耿希望規範放寬,好讓自己做事更有效率,這位母親卻希望有套黑紙白字、可供依循的規定。
誰對?誰錯?法律確實可以提供最基本的保護和一致的標準,但我們也很難否認人治可能更有效率。不過,當片尾出現戲劇性的轉折 -- 耿彥波毫無預警地遭調職 -- 這些似乎都不再重要了。一切是如此令人措手不及;蓋了一半的建設、尚未遷完的住戶,都只能隨著市長的離去宣告暫停。一群市民寫了大大的紅字布條,憤怒地上街遊行、要求市長復職 -- 此時最令我震撼的,無非是導演將鏡頭移至路邊旁觀的一個孩子身上;那孩子非常不耐煩地問父母:這些人擋住車子幹嘛呢?
這讓我不由得想到稍早導演在廣場拍攝時遭一群人圍攻,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的爭執起來,忽然有人喊道「權利是自己爭來的」,另一人卻回「權利哪能爭呢?權利都是別人給的」。我想或許這就是問題的核心吧?當不義之事發生在他人身上,如果我們只是不耐煩地說「他們擋住車子幹嘛呢?」、如果我們總認為受壓迫時只要討到屬於自己的那一份就結束了,那麼體制永遠不會改變,自己拿到多少也將永遠取決於他人。在這樣的邏輯下,只追求自身利益會不會反而是錯的方向?如果花點力氣去改變體制,會不會到頭來受惠的也是自己?
在市民憤怒的「要求復職」口號聲中,這位引發強烈爭議的市長乘車離去;一上了車,他終於忍不住情緒潰堤。我當下唯一的感想就是每個人都遭到背叛 -- 他們對社會、國家有種基本的想像和信任,體制卻辜負了每一個人,就連一意孤行的官員也包含在內。這令我聯想到另一段落中廣場上的市民「談論」政治,有人說「你吃也共產黨、穿也共產黨,共產黨有什麼不好?」;對照結局的錯愕,我想這個問題的答案很明顯 -- 在自己的利益沒有遭剝奪以前,大概都不會覺得有什麼不好吧。
片尾導演與耿的對話,不僅為整部片留下餘韻,也是我最欣賞本片之處;耿問「你都拍了我什麼?會不會顯得我很強勢?」,導演反問「可是我在時你都知道阿?」,耿卻答「但是久了就忘記你的存在了」。短短幾句話,讓人一夕間被拉回現實,驚覺本片的「紀錄」本質;而「忘記你的存在」則無疑是對一位紀錄片導演的最大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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