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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三部曲》Fuck you very much


你問一些笨問題,是因為沒有聰明的答案。但你不問,就不會有疑問,不會有可能,不會有樂觀與肯定的要求。我們希望這部電影反映這種東西,不知道有沒有作到,但拍的時候我們內心有這股推動

別誤會,標題那句髒話是杜可風自己在金馬影展映後座談脫口而出的。他說「Fuck you very much!誰怕誰!我們必須要有這種精神,我們必須要有艾未未的精神來面對這個社會…」

杜可風執導的第三部劇情長片《香港三部曲》(Hongkongtrilogy)內有三個主題,分別是:「開門見山」(Preschooled)、「愚公移山」(Preoccupied)和「後悔莫及」(Preposterirous),不過這並不是這部電影一開始的樣貌。首部曲「開門見山」原本是中國優酷頻道推出的「美好2014」系列短片其中一部作品,當時片名是《香港2014:仝人教育》,影片描述香港中、小學生甚至老師在制式的教育環境中,如何被現實壓力一點一滴磨滅了曾有的夢想。這個短片連同其他三部微電影:姜帝圭的《戀慕》、張元的《老闆,我愛你》以及舒琪(不是那個舒淇)的《海濱薄夢》在2014年3月香港國際電影節同時公映。

香港2014:仝人教育》在後製期間,製片之一孫明莉(Jenny)有了延伸創作的想法,並著手訪談了將近一百多位不同身分職業性別年齡的香港市民,在這期間香港在九月發生了「雨傘革命」,杜可風說「我們有一種責任感,不能不拍,這是歷史時刻。不擇手段,即使用iPhone拍也可以,一定要拍!」就此每日清晨時分在光線還很漂亮的時候,孩子們還在帳篷裡睡覺的時候,大攝影師杜可風拍攝的畫面串成了第二部曲「愚公移山」,這是年輕世代對他們的生命對他們居住的城市的一番表白。


香港電影攝影師杜可風在「雨傘運動」期間經常到場拍攝。

有了屬於小朋友的「開門見山」、屬於年輕人的「愚公移山」,接下來關於老年人(senior citizen)的「後悔莫及」似乎也就順理成章。不過,本片中所謂的三部曲並不是斷裂成三個章節,更不是近十幾年來我們常見的多段式電影(Anthology film) ,這是「一部」完整的電影,故事與角色多有前後貫穿。

上文提到《香港三部曲》首部曲「開門見山」有投資商優酷的金援,也有香港國際電影節提供的放映管道,但其後的「愚公移山」和「後悔莫及」則是製片今年1月在「Kickstarter」網站以群眾集資(Crowd funding)的方式募得大約12萬美金的製作經費,與此同時,由於杜可風與其團隊的身影頻繁出沒在中環、金鐘等地,因此當時網路上/新聞中一直有人說杜可風在拍一部雨傘革命的「紀錄片」,不過即便電影中所有的畫外音旁白(Voice-over)都是受訪者自己的主述(Narrative),多數的角色也都是這些受訪者親自擔綱演出,聯合製片人許志堅(Ken)說這是「把真實的人與他們真實的聲音融合到一個故事裡」,但嚴格說來《香港三部曲》不能算是一部紀錄片,更不是一部「雨傘革命的紀錄片」。

在紀錄片(Documentary)的片型中有一個名詞叫做Docudrama,是指「立基於真實事件上,把因為歷史條件或地點的限制,以致於無法拍攝到或觀察到的事實,以戲劇手法(dramatic)再現事件的一種影片類型。」

另外有一個名詞Mockumentary(偽紀錄片),意思是「使用紀錄片的拍攝手法和形式,來呈現一個實際上為虛構的事件或議題,藉以表達拍攝者自身的想法」,《香港三部曲》當然不是Docudrama也不是Mockumentary,但它在虛構場景與真實素材之間的來回激盪,形塑了電影特殊的模樣。

首部曲「開門見山」中,有討厭補習的香港中學生以及只有外傭陪伴的小學生Vodka,他們稚嫩的聲音控訴那無法承受的升學壓力又或者呼喚一直渴望的親情,而在船屋生活的小女孩靖文,則是信仰四面八方的神明,誠心祈求神明讓她的哥哥乖巧一點。「愚公移山」裡我們看到與社會格格不入總是躲在小酒吧中相互取暖的音樂人、藝術家;也看到樂於流連舊區小巷,繪畫街景並且參與建築物保育的女文青;還有加拿大藝術學校畢業,返港後一邊當美術老師一邊追隨父業,從事風水玄學的年輕女孩,以及非常後生(年輕)的有機農夫,他們的身影穿梭在中環的帳篷區,分別用自己的方式去支持雨傘革命。而在「後悔莫及」中則是一群愛聽國語老歌的老年人,開心的參加Speed Dating(快速約會)。這些人物以及他們講的話都是真的,(應該)是孫明莉花費一年的時間所尋找到的(認為)足以代表香港人的市民,由市民講出自己的心聲(Voice)。不過電影中許多場景是設定(Setting)的,例如小學生Vodka帶著媽媽去「放生」他的玩具龜,後來陰錯陽差被警察逮捕,又或者農夫South Ho真實身分是個藝術家與社會運動者,他也沒有像電影演的在佔中期間跑到公園栽培一座迷你有機農場;甚至媽媽Vodka並不是素人受訪者,她是香港家喻戶曉的兒童節目主持人譚玉瑛。



最為荒謬的設定,莫過於「後悔莫及」中老人們參加的聯誼活動,他們在叮叮車上聽天涯歌女唱的國語老歌,在戶外玩聯誼遊戲,所謂的「後悔莫及」是指來不及後悔年輕的時候沒有這麼狂野,或者後悔離開了故人故土?老婆婆說「現在的年輕人是含金出身的,所以想要什麼就一定要得到,我們以前得到的機會太少了,所以不會強求。」

至此,本片到底是劇情片或是紀錄片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們漸漸看到了香港老中幼三代的各種面貌。

跟多數人一樣,我是從香港電影也是從王家衛開始認識並且崇拜杜可風的,我永遠都記得高中時為了林青霞走進戲院但帶著恍惚的神情走出戲院的《重慶森林》(1994)帶給我的震撼有多大, 那搖搖晃晃的手持攝影機、畫面狂野的粗粒子、清冷的藍調光、非正常人視野的超廣角鏡一切的一切都是那麼讓人驚艷、那麼讓人瞠目結舌,然後王家衛+杜可風+張叔平成了堅不可摧的鐵三角。然而杜可風的電影生命不是只有王家衛,不管是往前看《殺手蝴蝶夢》(1987)、《暗戀桃花源》(1992)往後看《宇宙的最後生命》(Last Life in the Universe , 2005)、《迷幻公園》(Paranoid Park , 2007)甚至近期的港片《踏血尋梅》,杜可風的鏡頭並沒有我們以為的那麼一貫,只是觀眾比較容易記住更風格化的東西罷了!例如去年的攝影作品泰國片《殺手情歌》(Ruined Heart! Another Love Story Between a Criminal and a Whore, 2014)或者他第一部執導的劇情長片《三條人》(Away with Words, 1999)那在1994年讓我心神蕩漾的美好只剩下俗不可耐的複製贗品。

可是好像多數人都愛類型化的杜可風。



而《香港三部曲》卻是那麼普通、那麼平凡。我深深懷疑,會有人喜歡嗎?

四平八穩的構圖、規規矩矩的配樂、平淡無奇的畫外音(Voice Over),可能讓一些人以為自己跑錯場次了,但這樣的風格不正是因為影片的主角就是平凡的香港市民嗎?

突然,我就懂了。

香港人,是1972年<獅子山下>所演所寫:

「人生中有歡喜 難免亦常有淚

我們大家 在獅子山下相遇上

總算是歡笑多於唏噓

人生不免崎嶇 難以絕無掛慮

既是同舟在獅子山下且共濟 拋棄區分 求共對

放開彼此心中矛盾 理想一起去追

同舟人世相隨 無畏更無懼

同處海角天邊 攜手踏平崎嶇

我們大家 用艱辛努力寫下那 不朽香江名句」

香港人,也是1997那年許鞍華與崔允信紀錄片《去日苦多》中,那些年近半百見證香港從漁港搖身變成金融中心的中年人,他們苦惱於自己的身分認同,也猶豫未來的落腳之處。

香港人,更是2014年香港電台(RTHK)《十個救港的少年》系列節目中,要拯救「香港兒歌」、要拯救「屋邨色彩」、要拯救「街頭味道」的少年人們。



從《獅子山下》的在地拼搏,到無所不在的九七焦慮(代表作品太多,無法詳述),到九七後的認同問題,再回到少年的在地拼搏精神。

這些影視作品,一如《香港三部曲》,總是不斷的回答同一個問題:「香港人是誰?」

我自己很喜歡電影中的一個橋段:老年人們在叮叮車上聽著天涯歌女唱著周旋年代的國語老歌,而酒醉英文老師Kevin(是...就是《三條人》那個Kevin)帶著一班小朋友上車,小朋友不愛聽國語老歌,說"好難聽阿",天涯歌女改唱香港廣東兒歌"月光光,照地堂..."但小朋友還是大喊"不要聽,好難聽阿!"
這群天真的孩子,討厭國語老歌也不愛粵語兒歌,是一種直覺得反應,也讓我們預見他們的未來,可能兩邊都是也可能兩邊都不是。

杜可風說:「你問一些笨問題,是因為沒有聰明的答案。但你不問,就不會有疑問,不會有可能,不會有樂觀與肯定的要求。我們希望這部電影反映這種東西,不知道有沒有作到,但拍的時候我們內心有這股推動。」

香港三部曲》並非完美無瑕,例如角色不夠全面、多元,影片節奏也過於緩慢,但身為一個外人我很高興能有這樣的機會去聽聽香港人怎麼質問自己、怎麼回答自己,怎麼透過杜可風的想像,去表現自己的喜怒哀樂。



「當雨傘運動開始,我們驚訝地發現在電影過程中提出的問題,竟與社群提出的問題同出一轍。香港是誰?我們希望將來是怎樣?我們怎樣達到?誰人阻礙我們?這些都是當今社會面對的重要問題。」-----------------杜可風團隊的集資公開信

作者:冰麒麟似不象 【媽媽, 請買兩隻大象給我】

本期焦點-【v.539】 2016/02/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