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祖蔚專欄:鍾孟宏攝影-台灣詩心
過去五年來,有一位「日本人」中島長雄,名字屢屢出現在台北電影節和金馬獎提名及得獎名單上,其實他是正港的台灣人,他是鍾孟宏導演兼任攝影師時的「藝名」,拍片現場大家都叫他「鍾導」,所以乾脆就取藝名做「中島」。
中島的攝影風格既辣猛又銳利,不時顛覆了世人對台灣的刻板印象,他拍下的台西、高雄與台東,都有著人所未見的「末日風景」。邀訪當天,瑪莉亞颱風過境,他卻帶著工作團隊到海邊拍外景,只因颱風帶來魔幻風景,那種雨在風裡面旋轉的畫面實在太神奇了,他不想錯失機會,也因為堅持,所以他拍到了。
問:看你的電影,很難不被奇特的攝影風格給迷惑了,一部《大佛普拉斯》讓多少人讚歎說你的黑白台灣,比彩色台灣更動人,你在現場時怎麼決定鏡位?怎麼訓練自己的眼睛?
答:以前拍廣告時,每個畫面都要吸睛,要捉住觀眾,所以取的角度很刁鑽,廣告片是客戶最大,商品至上,演員只能遷就攝影機。紀錄片則是攝影機要來遷就人和環境,拍兩個人在講話,怎麼可能用刁鑽視角?越平常越好,我很慶幸先拍了紀錄片《醫生》,如果直接用拍廣告的方式拍第一部劇情片《停車》,應該必死無疑。
我非常喜歡平面攝影師威廉埃格斯頓(William Eggleston),拍攝時會參考他的作品,尤其是色澤與光影,他拍的都是尋常風景,而且平常到不能再平常,但是只要光線顏色對了,人的寂寞、樹葉凋落的氛圍就跳出來。
我的心得是:美感經驗人人都有,只要把眼睛打開,情感上、眼球上自然會接受到美的召喚,攝影師的工作就是記住它,然後在拍攝現場重現出來。
問:台灣多數導演都是文科出身,你和楊德昌是少數的理工科系學生,當初怎麼走上電影這條路的?
答:我大學念交大資訊工程,但對資訊一點興趣都沒有,當時唯一的電影科系是文化影劇,不然就是五專的世新專科或國立藝專,況且三十幾年前大學念電腦就是未來的金飯碗,我出身務農家庭,爸媽不可能接受我休學。有天哥哥從美國拿了台Pentax相機回來,我摸索出興趣,去找攝影師阮義忠上課,卻被批評說我的照片裡沒有訴說,於是我就每天蹺課,四處慢慢拍。
那時黨外運動風起雲湧,很崇拜劉振祥捕捉到異議人士的神采,曾經一度應徵攝影記者,沒想到後來就憑著照片申請上芝加哥藝術學院念電影,回台灣後進入廣告圈,一拍十多年,有天老婆酸我說:「要賺錢養全家,靠我就夠了,你的創作生命只剩下十年、十五年,再不拍,我看你也不用再想了!」被老婆這一激,我才決定拍紀錄片《醫生》。
問:你的影像中經常呈現台灣空與廢的過時氛圍,空鏡頭的捕捉有獨特凝視的角度,在《大佛普拉斯》閃現的娃娃屋也令人驚艷,當初怎麼設計的?
答:十九歲開始玩攝影,拍過一位在街頭昂首闊步的北京大媽、也拍過熱天撐傘教學的駕訓班教練,或雨天在森林裡撐傘睡覺的人時,我不是想要用什麼樣的構圖來呈現他們,我想的是如何幫這個人找到他的故事,個人的閱歷和記憶體有限,唯有透過閱讀、旅行去看自己沒能看到的東西,才發現世界不總是你想的那樣子,才不會陳腔濫調。
我在鄉下長大,有很多老舊東西的記憶,很迷人,但是人就要學會跟自己喜歡的東西說再見,要跟曾經擁有的書、唱片或是喜歡的電影說再見,我再也不要去看你們了。雖然,跟過去的影像說再見很痛苦,但椅子坐久了就會發燙,只要你坐上別人坐過的椅子,那種椅子上的餘溫還真是挺噁心的,所以就要學會跟這種熟悉說再見,努力換新的坐坐看。
我合作多年的美術設計趙思豪綽號「超人」,品味很特別,要做高富帥的美術,難不倒他,卻偏愛去廢墟撿一些拆下來的門板、窗簾。我們都認為美術裡應該透露出主角異樣的生命,《大佛普拉斯》中的「肚財」除了做資源回收外,沒人了解他的私生活,因此「超人」找來魚塭休息用的飛碟屋,拆掉桌椅加上床,把肚財夾的一大堆娃娃跟雜誌美女圖布置上去,很恐怖的氛圍就出來了,觀眾陪著攝影機鑽進去,就可以感受「肚財」的生命。
問:拍電影的動機是什麼?為什麼最近除了當導演之外,又兼了《大佛普拉斯》及《小美》的監製及攝影?
答:我應該是少數電影不賺錢,卻還是繼續在拍電影的導演,只要拍得好,至少有跑不完的國際影展,可是我出門參加影展時,真的覺得台灣國際處境真是個孤兒,拍電影至少可以告訴別人台灣還有些東西,監製別人的電影,也是嫌自己講話不夠快,不夠多,希望多找一些好手一起來講台灣的故事,代表台灣去跟外國人對話。
台灣有太多題材跟故事,就看用什麼方式講,像楚浮講的:「沒有所謂的好電影或壞電影,只有好導演與壞導演。」例如,《第四張畫》是講外配小孩與單親的問題,當下台灣真的有很多這樣的例子,但我不希望永遠用同樣的方式講故事,戲劇不該總是那麼煽情,應該有點距離、講出道理,讓觀眾紮紮實實感受到那些東西。
看短片版《大佛》時,好像在看綜藝節目,非常好笑,很原創,但不確定能不能拉長成長片,直到遇到阿堯導演(黃信堯)就相信了,片如其人;阿堯有種溫吞的特質,水餃包好了,不煮水,不下鍋,反而先去抽根菸,如果可以在後面推他一把,應該可以做出些東西。
問:你的電影,除了畫面迷人,另外還有令人難忘的獨特音樂,如何挑揀這些音樂?
答:我這個人看書、聽音樂、旅行都是為了拍電影,不經意就會得到靈感,還記得帕慕克的小說《我心中的陌生人》中,有個角色說「每滴眼淚都是個記憶」,太棒了,我的新片《陽光普照》因此有了這句台詞:「眼淚就是清洗悲傷最好的東西。」
你看,我的工作室裡有三千多張黑膠唱片,電腦也有整理音樂檔案,我做電影前一定會先把歌選好,有時甚至會重複放The Clash主唱Joe Strummer的「Minstrel Boy」,因為寫劇本是最寂寞無聊又痛苦的事,音樂則是一種陪伴,讓你更能感受人物或體會劇情,少了音樂的話會覺得感情不對、濃度不夠。
很多人都喜歡《一路順風》最後出現的日語歌曲「昴」,其實那是一次旅行的收穫,過去常到中國拍廣告,都是拍完就走,對中國並不了解,後來請北京好友規劃了一趟不走高速公路,專走縣道的公路旅程,就在他的車上聽到鄧麗君的「星夜的離別」,聽了就很有感覺,後來就買了谷村新司的日文版版權。
問:上個月你才在台北電影節以《小美》拿下了最佳攝影獎,電影中的每一景都拍出非常另類的台灣,尤其結尾時,鏡頭尾隨小美的身影穿過一條暗黑的涵洞,光圈越開越大,人影越來越模糊,最後就消失在大量曝白的光影下,讓這位謎一樣的角色留下了一個既客觀又主觀的視覺,這一幕靈感從何來的?
答:大衛林區說,在電影裡迷路是最幸福的,角色帶著觀眾迷失在電影裡面也是幸福的。《小美》的主角是一位拉K拉到要包尿布的女孩故事,透過九個人的觀點來拼組小美的身世,拍到後來,我覺得前面八個人都沒有解答,最後在這邊也不可能有解答,應該回到一個連角色都迷失的狀態,於是就想讓她和觀眾一起迷失在電影裡。
問:攝影往往是技術優先,但攝影背後的哲學思考,更是舉足輕重,就在你決定要怎麼拍攝之前,你會做些什麼判斷?
答:很多感覺從現場得來,發現某個時間點的光、角度、視覺,是角色或這場戲需要的東西,像《小美》結尾,原沒想到要拍隧道光,但我人走進涵洞裡,覺得盡頭的白光實在太迷人,就讓攝影機一直拍下去,沒想到電影就這樣取得了一個形而上的意義。
柯淑勤在《小美》裡飾演小美的母親,有一段她回憶小美的場景,拍攝時因為火車一直經過山洞,每過一次就有轟隆隆的聲響,根本聽不清她在說什麼,但是這種斷斷續續的現場感,正好呼應片中她努力回想有關女兒的往事,卻一直無法整理出完整輪廓的心理情境。人在現場,多用點心,就有很多意想不到的收穫。
問:從《大佛普拉斯》、《一路順風》到《小美》,你從西海岸拍到東海岸,構圖、選景都是熟悉的台灣,在您的鏡頭捕捉下呈現出全新的風貌,穿透作品的是一種在地的認同感,尤其拍台東那段美得讓人捨不得離開,怎麼辦到的?
答:我拍片時很講究直覺,我常期待能拍到想不到、看不到的、或者現場不存在的氣氛,演員或環境散發出來的光芒。
拍台東海邊那個鏡頭時已經收工,機器、鏡頭都拆了,每個人都癱了,我躺著看到傍晚的光那麼漂亮,掙扎很久到底要不要拍啊?後來決定當婊子,起身叫攝影助理重新裝好機器推出去,剛好捉到最後五分鐘的光。這種感動驚鴻一瞥,台灣這塊土地有很多事、很多東西就在那裡,就看大家願不願意起身,睜開眼睛去做、去面對、去改變。
問:電影從底片走到了數位時代,攝影師工作時最大的差別何在?
答:以前電影用底片拍,底片像怪獸一樣,光是牠的食物,餵光牠會吃飽、開心、容光煥發的很有型,光就像送禮時的包裝,有光畫面就好看,但數位的光是會傷害你的朋友,曝光不對就變死白,有時候又很容易相處,隨便一點光都可拍;現在攝影門檻降低,十萬塊的機器也能拍,只是投射到大銀幕時細節少了、粗了點,劇情好大家也會忽略,但光還是要小心面對。
問:王羽、文夏、許冠文這些昔日巨星,即使息影多年,卻因為你的電影而重生,你的選角策略是刻意想替這些演員再次留下身影嗎?
答:不是刻意,而是剛好有合適的戲。《失魂》寫劇本時就有人提過王羽,印象中他是強悍的大俠,後來選角時聽說他中風了,氣場降了下來,這才符合電影的角色。那時候在山上拍戲,天天請人上山辦桌,王大哥相當重視片場倫理,雖然貴為台灣第一位開勞斯萊斯的大明星,仍堅持要等導演上桌他才開動,有次請劇組到他新店家裡吃飯,所有人都請到,還親自花了三天備料、熬湯做魚翅。
跟文夏在一起很迷人,有一種安全感,靠在他旁邊聊天會聽到一個讓人羨慕的時代,也是那樣的時代才會產生這樣的巨星。由文夏演唱「飄浪之女」是直接在劇本寫好了,我很喜歡那首歌,那種詩詞的美麗這個時代不會有了。
許冠文在《一路順風》演個香港來的計程車司機,一開始他表演的方式和口音不太對,常常整段重來,一場戲拍了三天,許大哥也很認真一直問我哪裡不對,但不對的太多無法講,後來也是慢慢磨,終到磨對了味。如果台灣電影人都有這樣敬業的態度,不知該有多幸福。